我所在的北方是極不適宜種植茉莉花的。

　　十多年來，我又是屢屢無法拒絕外來花卉小販們的誘惑的——花販們的花攤上一叢叢綠葉白朵的茉莉植株對我的誘惑——一旦遇到，我總要買回一叢，分盆種下，精心養護，日日端詳，心常念之，甚為寶愛。待至次年夏日，此物未嘗辜負我的一片良苦用心，屆時花開玲瓏，花容素雅而嬌好，花香清新馥郁直抵心靈，令我神思妙曼情韻依依常不知流年幾何、亦不知哀戚悲楚究為何物，綿綿愛意讓我心疼，進而寸心隱痛難忍，進而痛得發癢，覺得沉浸在茉莉花香的纏綿意蘊中，柔弱的心真不應該再生他想。

　　起初，新購的茉莉葉子總是綠如翡翠的，那種情致，仿佛稚氣十足的人青春氣息無拘無束任意飛揚四處彌漫，然后滿天滿地蕩漾開去，并且，受此感召，春天久久不去，夏天遲遲不來。

　　每至秋天，此種美妙景況開始變得蕭瑟，茉莉的葉子一天比一天黃，如沉疴在身的美人，陽氣不足而陰氣有余，然后無可阻攔地干枯再干枯，掉落又掉落，顯然是早衰了。直到僅剩光禿的枝蔓的時候，我的熱情就同久病不起的茉莉一道跌落了、冷卻了。我所鐘愛的茉莉大抵就這樣離我遠去了，千呼萬喚不再回還，不免惆悵復惆悵，念想再念想。

　　時值深秋，偶爾，寂寞的枝蔓上竟又長出一兩個羊脂玉珠子一樣的花蕾來，確乎是生不逢時的花蕾，終究不堪其冷，終未綻放，眼看著那些花蕾在朔風里哆嗦，我很無奈，也很無助，當然是無助于花，一任它們在寒風中干縮，又在某一日凄然地落入盆土。不忍之心總讓我煞有介事地將不幸掉落的花蕾撿拾起來——幾乎沒有分量，一捻，碎了，碎成了一撮粉末，隨即又被肆無忌憚的朔風卷走了，未知所趨何處。看來，在它們粉身碎骨之前，它們的香魂早已經隨風飄遠。我就無法想象它們并沒有綻放出來的清雅花香。其間，我心甚是悲憫，曾想及“豈曰無衣，與子同裳”，但我終究無法給它們送上御寒的衣裳，而只能空空地想象它們的香魂是如何遠徙的了。

　　其實我知道花販們多有鮮為人知的經營伎倆。在他們手里的時候，那些嬌貴的南國花木大享著營養液的恩澤，也許還在養尊處優中竊笑著。營養液，也確乎是賣花人咬緊了牙關付出的投資，在這一點上他們能夠不吝其財，旨在將花草養得水靈光鮮的令人矚目、引人心悅，而買花人多不知其中奧秘，如我先前那樣，看到人家花攤上花團錦簇，青紅皂白個個養眼的樣子心里就發癢癢，就斥資購買。年年買茉莉，年年賞花開，也是年年看敗落，年年都傷懷。如此循環，心常念之不舍初衷，每至花的植株敗落之時又開始傷懷，最后終于有些麻木，只記得買花、買花，旨在欣賞茉莉的清新芬芳和姣好容顏，人的貪婪和狠毒即從自身所作所為清晰可辨。不過，總歸還是忘不了做一個不甚稱職的買花人和賞花人。夏日，花事正盛的時候，總能夠志得意滿地將自己俗陋不堪的鼻子湊上去吻得茉莉的清爽芳澤，一度，又一度……

　　葉枯枝殘的植株被拔出了一撥又一撥，真正憐香惜玉的靈魂被美與丑、善與惡、愛與恨、榮與辱、成與敗深深糾纏，難以逃脫。今天看來，賣花人唯求一利，而借助于科技手段取悅于如我一樣盲目的愛花者。買花人唯求一悅，也是由花的天性和人的天性所決定的，想法和做法都是有來頭的。終究承認自己畢竟還是一個輕薄且淺陋的愛花人，從沒有也終沒有上升到悠然賞菊的境界。在賣花人巧言令色的背后隱藏著的靈魂大抵都是市儈主義者的靈魂，在自詡高雅的賞花人看來，花販們都是追腥逐臭的。有時候，自己終于想通了，終于學會寬容別人了，也會認為花販們的所作所為也無可厚非，這個世界上從來就不乏“冶容誨淫”之徒，源于世間本有好淫之人之故。凡眼見處，世間有多少繁華不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呢？也便常有孜孜不倦苦心經營者，“甘其食，美其服，令有顏色”，售賣者的經營之方，原本始于求買者們的貪欲之想。

　　我已深知其味。

　　不過，我還是年年都要買來茉莉養護的，我實在迷戀茉莉花超凡脫俗的清新香氣，我就給自己一個種植茉莉的最客觀、最有說服力的理由：只藉此求得內心寧靜、安適，神思飄逸，而未嘗敢有其他聲色犬馬之類的享樂欲念，如此而已。

　　但是，我從來不想給來自南國的茉莉賴以生存的盆土施以任何膏脂。我以為，僅僅靠改變盆土的土質來養護花木是遠遠不夠的，雖然我有可能也有能力和條件改變盆土的土質，但我無法改變花木所處的大環境和大氣候，我真的無法改變。我深知我所在的西北一隅天空的真實原性和本來面目。再說，此地可取之土盡皆瘠薄，且有極高的鹽堿度，而云多不雨的天空所面對的也是相當干旱的崇山峻嶺以及山嶺之間形容鄙陋的小塊小塊的田地，至于茉莉，它們生活的南國則是氤氳的，濕潤的，豐腴的，廣闊的，肥沃的，溫暖的……

　　我應該感謝那些花販們吧，是他們讓我在不能親往南國的情況下就輕而易舉地見到并開始種植茉莉，也讓我聞到茉莉清新淡雅的香氣，讓我飽覽了茉莉蠟質葉片的翠綠與鮮潔。在茉莉深湖一樣的翠綠葉片之中，雅致俊秀的潔白花朵總能擴展我的心靈空間，總能延伸我的想象之路，我的心總能在茉莉色香的引導下一直保持寧靜狀態并且寧靜到極致，行走到更遠，介乎人世間與神靈界相交的邊緣地帶，快樂無極……

　　我想說花販們是應該受到愛花之人的鄙夷的，大概要受到花販們的攻訐。他們運來的分明是北方人心目中的“難得之貨”，然而，確乎為難養者也。因其獨具別樣的神韻與旨趣，我又怎能做到“不貴難得之貨”呢？況且，蒼涼而干旱的北國當然需要諸如茉莉所具備的那些細膩、雅致的靈氣來滋潤，不然，粗獷到頭，貧瘠到頭，干旱到頭，也許真要生出新的沙漠來了！

　　終于明白了嚴酷環境中的許多植物何以帶刺，這是活著的生靈的本能選擇，它們憑借密集而尖銳的長刺加倍珍惜和保護它們物種群落的安全和個體生命的安全，說白了，它們在盡力保護自己的種子。又尖又長的刺可以有效地阻絕鳥兒之類對種子的掠食，這些植物施展出來的種種技巧所設定的最初的愿望只是保護自己的種子。看，作為生命，它們都有與人一樣高深的靈性，誰又能斷言只有人才知道保護自己的種子呢？誰又敢于斷言，其他動物和多數高等植物的生命力就不如人呢？誰還能斷言，它們沒有一定的智能呢？人在這個世界上究竟能知道多少呢？舉一例可以說明：只有一百多萬年進化發展歷史的人類對海洋的了解尚不足十分之一！

　　帶刺的植物，它們居然懂得用以量取勝的方法來保證自己種子的有效延續！事實上，它們生命種子的延續依賴的竟然是極低極低的成功概率！

　　而茉莉，則不需要長出猙獰的尖刺來，因為它們沒有種子值得保護。它們母子同體，只需分離、扦插就可以實現生命的延續，它們能夠如此簡單地做完其他植物很難做到的事情，源于它們賴以生存的環境具有足夠的滋養，因此它們擁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來成就它們美和善的事業。對它們來說，生存不是當務，表達生命的美麗，描述生命的姿態，實現生命的價值，盡享生命的愉悅才是最重要的。

　　自然選擇總是因循生命運動發展的基本規律。在北方的植物群落里，掠奪和保護這個矛盾統一體發生內部沖突的過程就成了生命的主要存在狀態和主要生存動力。在這樣險峻、緊張的生存格局中，掠食的生命和憑借自然力傳播種子來延續的生命始終共存于生命最基本的競爭狀態之中，這些生命的存在過程表現出十分悲壯的美，結果是終于成就了可以延續生命的果實——種子，這個結局表現為善，并且是圓滿的善。

　　北方這塊土地歷來就是習慣于力量和力量的對峙、習慣于掠食和反掠食的相互殺伐。如此峻厲而嚴苛的環境中，哪來長期居于穩定地位的美學氣氛和性善底蘊呢？磽瘠，荒涼，枯敗，寂寥，自私，猥瑣，共同構成了爭取生存權利的大舞臺，最后全變成爭取生存權利的大遺跡。春秋之季，這片土地上縱有野花開放，情狀大多含蓄而隱晦，矜持而內斂，儼然是另一種生存策略：不事張揚，不尚宣示，僅僅在陽光下充當一種表示生命正在進行的符號而已。

　　我竟生活在這樣一片土地上！

　　當一種觀念因為土地之故而變得過于簡約，過于清瘦，那就無法感受充盈而豐腴的美麗。荒原獨旅與長夜孤燈，十里荷花與萬家燈火，這些情景都可以稱之為美，但不同的是美的質感、美的熱度、美的親和度、美的豐度和廣度，以及美所激發的心靈愉悅程度，美的富庶感覺和平安感覺，以及由美而產生的全心全意托付之的幸福感覺，誰是誰非，何多言哉！

　　富庶的生活才能產生充盈的意趣之美和崇高的精神狀態，自由快樂無所拘束的靈魂才能創造出絕世的精神產品。我和我所在的北國，如何不期望詩意盎然、情調溫馨的南國風度呢？

　　有鑒于此，我才對茉莉情有獨鐘吧。年年購買，年年敗落；年年敗落，年年購買，這樣樂此不疲不思悔改，只為品嘗新穎清新且馥郁雅致的南國之氣吧。也希望在這樣沒有盡頭的成敗輪轉中，我的心靈變得越來越澄明一些。（本文于2013年11月21日發表于中財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