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分前，去倒水鎮大同村，看菊。攜幾條枝桿回來插入花盆，活了一株。

　　它活得蛇行似的，沒有挺拔的身姿，我并不看好它。然而好歹也是一支生命，還是殷勤淋水。至于用什么花肥也懶得研究，有點讓其自生自滅，且由它去的隨便。

　　偏這獨株命大，賤生，長出好幾條分叉來，丑陋不堪的。深綠的葉，倒也時時令我驚喜，也有點愛憐。

　　記得養菊的農婦，遞給我枝條的時候說，假如有緣，它會給你一秋菊花。

　　緣？什么緣呢？莫非幾百年前，與我有過回眸的緣。是我偷看過她一眼，還是她默默地注視過我。反正恰巧目光對視，引發心動。

　　今年的夏天很熱，強烈的陽光照著她的時候，我甚至擔心它會被曬死，枯死。我見不得她葉子耷拉軟蔫精神萎靡，及時澆水，她又挺過來了。

　　忽然我也覺得了她的艱難，落在一個毫無養花學問的人之手里。林妹妹前世受過賈寶玉的一掬水之恩，她亦還之一輩子的眼淚。我且予以一掬又一掬的水吧，即使今生望不到她花開，也許來世有那個女子，也還我半生淚水呢。

　　于是，我靜待花開。不一定今生，亦等來世。

　　然而倉央嘉措說：“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來世，只為途中與你相見。”這途中的相見，應該比寄望于來世更美好，也更熱切吧。

　　2022年的夏季真毒，好像這輩子從沒感覺這般熱過。我知道自己是老了，老了的人，特別的怕熱，也特別的怕冷，其實是怕左右兩頭的極端。也幸而都挺過去了，還活著，就好。

　　這棵菊，怎么說也是年青的。她是從母樹的枝，再插出新芽的。所以，夏的熱烈，也引發她的熱烈。她蔓藤似的瘋長，最長時有三尺多了。這么說她即使有花，也不可能有“我花開后百花殺”的凜然身軀。

　　曾經聽一個花匠說過，養花，要適當控水，不可過濕。這個道理我是明白的。因為我知道竹子開花，就意味著竹子要死了。它的根部已擁擠得失去了繁衍的空間，只有開花，把后代送出去。若要某種花開得出來，要給它一個將死的環境，這也許是植物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吧。

　　記得五年前，我曾經插活過一棵三角梅。綠葉葳蕤，就是不開花。冬天我要去旅行半個月，沒人可托淋水。我想，它不被冷死，也會被渴死。但沒辦法，自己的旅行快樂比一棵花的死活重要。給它淋足了水，我還是出門去了。

　　沒成想旅行回來，這棵三角梅竟一樹紅花，在冬日的照耀下，無比燦爛。我終于相信了那個花匠說的話，有時絕境之下，頑強的生命會意外的美。

　　這棵菊會不會也這樣呢？于是我狠心地剪去了過長的蔓狀枝條，它回報了我再發幾條新枝；我強忍著幾天才給它灌水，終于，秋分過后，它呈現了十多粒綠豆般大小的花蕾。

　　有希望了。這希望給了我靜待花開的心境。

　　本來，老年人已無什么雄心事業可言了。當年曾經的金戈鐵馬之夢，曾經的功成名就之念，曾經的美人顏色之伴，都已化為一圈吹煙，徐徐的飄上了天際，無影無蹤。只剩下陽臺前的一杯淡茶，瞇著眼睛羨慕樓下的小朋友們在草地上打打鬧鬧。偶爾憶起舊時的悲喜，感嘆無奈的歲月每催。

　　現在不同了，我有了一個盼望，盼望那個遞我菊枝的農婦，所說的假如有緣。如今這緣到了，不管是前世的注定，還是今生的造化，我都以為她是菊花仙子，來解我一時的寂寞。

　　元稹有詩云：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竊以為說得過于絕對。異木棉正開得高大猛烈呢，以去歲的經驗，它能開滿整個冬天。羊蹄甲花粉嫩粉嫩著，也準備向寒冷沖刺。還有決明子花，黃澄澄的在冬日里閃著金光……一年四季的花層出不窮，好像不存在“更無花”的道理。不過，這棵自己插活的菊，的確令我偏愛。

　　每天我都會去關注這株菊花有什么變化。從豆大的花蕾開始，到花苞初開綻放，隔幾天我就給她拍個照片。這時候的心情，讓我回到女兒小時候，以及女兒的女兒，從襁褓到上學，都很喜歡留一些倩影一樣。不知不覺，從秋分起，到過了立冬，我才看到她如白玉般的花瓣。

　　生命的成長說慢也慢，因為呵護的牽掛。說快也快，一回頭，一個多月，花開了。驀然回首，人生卻過去了幾十年。原來我們的一生，也如眼前的花開花落，快快慢慢，都循著天道。

　　佛學里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我該如何，能得此覺悟呢？

　　早上九點，陽光落到陽臺。我比任何時候都喜歡坐在她的身邊，當然會先沏好一壺茶。然后心里說：偶然去了大同村，偶然拿了幾條菊枝回來，偶然只有你活了，偶然讓我在這里靜待花開，這是什么樣的因果呢？

　　我啜一口茶，余下的半杯淋落花根。此刻，只有她是我唯一的茶友。

　　仿佛聞花語：諸多的偶然，其實都是必然。我也喜歡在你身旁盛開一秋，只愿莫在花謝時，躭于悲切。

　　是啊，花開就會花落。我們只不過希冀，花開時美一些，花落時灑脫一些而已。

　　今天，花瓣綻放，讓我看到了黃黃的花蕊。算算日子，從秋分到立冬后，六十多天，恍如也有麗人相伴。

　　想起宋朝畫家鄭思肖的兩句詩：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冬天總會來的，北風總要刮的。靜靜綻放的花，即使吹落于北風，其實也無可遺憾。畢竟此生，已有過花開的旖旎。（本文于2022年11月20日發表于中財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