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孫武無疑是積極入世的，渴望像自己的先輩那樣成就一番赫赫功名，所以他才會趁著齊國內亂之際，毅然離開家鄉，只身遠走吳國，去追逐自己的夢想。顯赫的將門家世，一定賦予了他極高的天賦，從小對軍事的耳濡目染，也一定給了他非同一般的視野，所以他才能對戰爭有著深刻的洞察和高遠的識見，并留下一部光耀后世的《孫子兵法》。千年之后，軍事家稱之為“兵學圣典”，文學家稱之為“千古名作”，企業家稱之為“經營寶典”，哲學家稱之為“人生哲學”，孫武本人也因此得到后世無以復加的認可和推崇，被譽為“百代兵家之師”。
孫武可能沒有想到，也許根本沒有想過，他的兵法十三篇在后世的影響，竟然遠遠超過了他幫助吳國爭霸圖強的事功之名。塵世功名也許成就了他的一部分理想，證實了他對戰爭活動的諸多體悟和判斷。但現實的殘酷和人性的多變，同樣摧毀了他企圖通過戰爭來實現富國強兵、濟世安民的希望。在吳國的日子里，那些馳騁疆場的戎馬生涯，充其量是在以血與火為他的軍事理論做現實注腳。正因為有這樣的注腳，人們不會以為他僅僅是純粹的軍事理論家，只知道紙上談兵和紙上屠龍。實際上，在孫子出山之初，吳王闔閭也是帶著這樣的眼光來看他的。但事實證明，孫子兵法的實踐力量是無窮的。歷史也證明，孫子兵法是當之無愧的軍事科學典范。兩千多年后，在世界遙遠的另一端，一個剛剛遭遇滑鐵盧之敗的軍事家拿破侖曾經深表遺憾：“倘若我早見到《孫子兵法》這本書，我是不會失敗的。”如此戲劇的一幕，著實令人回味。
孫子生在一個兵家紛爭、戰爭頻仍的年代，這樣的時代，讓他對戰爭實況有切近的觀察，對戰爭形勢有廣泛的認知，對戰爭危害有深刻的反思。當這些認知和反思轉化為對戰爭內在規律性的認識，就超越了具體的意識形式，成為獨具智慧的形而上理論。清代的魏源說“故夫經之《易》也，子之《老》也，兵家之《孫》也，其道皆冒萬有，其心皆照宇宙，其術皆合天人，綜常變者也”。他將《孫子兵法》與《易經》、《老子》這樣的哲學經典相提并論，其實并非過譽，《孫子兵法》所具有的高度理論概括性的確具有獨特的哲學品質。我經常想，與孫子所在的時代相比，生在今天的我們，即使大多數人在塵世中總有多多少少的不如意，總是為孩子為父母為自己為幸福為成功不停摸爬滾打，遠不能過上像馬克思所說的上午釣魚下午打獵晚上看哲學的理想生活。但我們至少暫時遠離了流血與犧牲，遠離了吶喊與廝殺，遠離了大規模的苦難和死亡，擺脫了“寧做太平狗，不做亂離人”的生存狀態。
戰爭，這個可怕的名詞，對于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很多時候只是彌漫在書本上的硝煙，是跳動在油墨中的戰火，是閃爍在熒屏里的畫面。然而，這并不妨礙我們帶著想象和假設進入浩瀚的人類文明史，去體會那些在戰火中煅燒的靈魂的疼痛和呼號，去體會那些罄竹難書的戰爭機器下的個體悲慘命運。人類除了那些希圖以戰爭奴役和掠奪別個民族的戰爭狂人，誰不希望和平？即使爆發了不可避免的戰爭，善良的人們還是希望戰爭以和平為歸宿。當悲慘和苦難將人性糟蹋的等同獸性，即使是最善良的人們仍然會拿起武器，掃蕩戰爭的陰霾。漫長的歷史血河印證這樣一個事實：戰爭既是危險和災難，也是偉大的光榮，是人類救亡圖存，拯濟蒼生的大事件。
也許正是從這個角度出發，孫子看到了戰爭的不可避免，看到了戰爭的殘酷，因而在《孫子兵法》的開篇，就鮮明指出“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并從多個角度深刻闡釋了他對戰爭的研究和理解。通讀孫子兵法，我從字里行間的很多地方讀出了一種情懷，那就是討論戰爭但不重殺伐，研究戰術但須“慎戰”。孫子并不主張肉身的毀滅，不主張破國亡家，他處處強調“全”和“善”： “慎戰不戰，全勝而無殺”“凡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全軍為上，破軍次之；全旅為上，破旅次之；全卒為上，破卒次之；全伍為上，破伍次之。” “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他對戰爭與經濟、與民生、與地理環境等等關系的論述，無不透露著慎戰惜兵的仁者胸懷。正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作為軍事將領的孫武不可能不知道戰爭意味著什么，不可能不知道戰爭是以犧牲大多數人的幸福為代價的。所以，作為軍事思想家的孫子，他的軍事思想在骨子里必然是希望以戰爭終止戰爭，通過戰爭求得和平。
在孫武的履歷中，認識伍子胥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當然，我們也可以說，是金子總會發光，不認識伍子胥，他也可能因為其他人而走上同樣的道路，成就一番功業。但正是由于伍子胥向吳王闔閭的多次推薦，讓他很快得到了施展才華的機會。司馬遷說：吳國“西破強楚，入郢，北威齊、晉，顯名諸侯，孫子與有力焉”，明確地肯定了孫武在吳國爭霸事業中的地位。然而，人生本身就像極了一場戰爭，局勢起伏，瞬息萬變，你可能一時占據了天時地利人和，你也可能隨時處在被動挨打的位置；你可能遇上貴人相助，獲得難能的盟友，你也可能遇上小丑，一不小心就成為你的致命傷。隨著吳國霸業的蒸蒸日上，國君夫差醉倒在西施溫柔的懷抱里，勾踐臥薪藏膽系列復仇計劃的順利實施，奸臣伯嚭的出現，孫武、伍子胥的命運也就走向了一個不可預測的方向。最終，伍子胥落得個被賜自盡，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伍子胥的死，一定給了孫武沉重的一擊，深諳“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之理的孫子，也許早就能預知到局勢之變，但他沒有想到，那些曾經以為未必竟如所料的事情，竟每每恰如所料起來，在各方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命運向孫武指示了一個無奈的結局。
十幾年前的一個夜晚，我在寂靜的鄉間懷著夢想百無聊奈抄錄《孫子兵法》，思考著怎樣才能打好人生這場戰爭之際，我的頭腦中忽然閃現過這樣的一副畫面：某個落日的黃昏，身陷危機的孫武，在思索著歸隱之途的間隙，他可能驀然想起曾經那些兵戈鐵馬的烽火歲月，想起那些不斷倒下的身軀和孤兒的哭號，胸中陡然涌起類似“人世難逢開口笑，上疆場彼此彎弓月。流遍了，郊原血”的感慨。那一刻，孫子的內心一定充滿無限悵惘，曾經充滿豪情的胸懷也變得更加柔軟，于是，他轉身而去，悄然歸隱，走向了歷史迷蒙的深處，連同他的理想和黯然的情懷。那一刻，他也許真正意識到，人生只有“知己知彼”，命運才能“百戰不殆”，從此，一代戰神走向了獨自為“王”的人生新境界。（本文于2012年6月21日發表于中財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