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四月，該牡丹登場了，如一場大戲，最重要的角。我們這里絕對的南方，較少牡丹。依稀記得見過，但卻想不起在哪兒了。但牡丹的一個特點，卻忘記不了。很多花兒，都花不見葉，葉不見花。比如桃樹，待葉子綠時，桃花就差不多全謝了。牡丹不一樣，她可以與綠葉相得益彰，不管花是紅的白的紫的，那怕是藍的黑的都一樣。花的富貴，不會嫌棄其葉的卑微。這種同根連枝衰榮與共的風骨，更應該是為人的楷模。老百姓說，紅花還得綠葉扶持，牡丹是最為貼切的了。

　　牡丹是國花。這可追溯到清末，慈禧在頤和園筑國花臺，欽定牡丹為國花。大抵她只是認為牡丹是花中之王，華美無匹。周總理也說過，但我領會周總理贊揚的，不僅僅是她的美麗，重要的，是國人都應該有牡丹的風骨。

　　人們都知道洛陽牡丹，是因為傳說武則天恃九五之尊，勒令百花嚴冬開放，唯牡丹堅不從命，以循天道。其時武則天定都洛陽，這故事傳得久了，便被以為僅洛陽是牡丹之都。其實山東的一個不大不小的城市，荷澤也稱牡丹之都。洛陽和荷澤的市花都是牡丹，誰才是真正的牡丹之都？我想也不必鞭辟入里，弄得過于明白。一國尚可試行兩制，一花為什么不可以二都呢？

　　因為在電視上看到疫情通報，山東荷澤有病例。想起其地有網友，就微語了幾句。言還有零散的，但防控得很嚴，應無大礙，心稍安。問及牡丹開了否？回答說開了，只是牡丹園封閉，觀賞不得。這真枉費了牡丹的天香國色，都是疫情惹的。倘若到明年四月，再無疫情騷擾了，還真想再到荷澤一次，正經認真地賞賞牡丹。

　　“牡丹，花之富貴者也”。雍容華貴的牡丹，亦有錚錚傲骨。難怪牡丹盛開時，羨艷慕名者不分朝野富貧。古人詠牡丹的詞語多矣，我不想人云亦云，或強說新辭。我欲把我曾看到的牡丹的另一面，與朋友們分享。

　　十五年前，深秋，我到山東菏澤訪友。菏澤牡丹，聞名遐邇。雖然不值花開時節，朋友還是帶我去參觀了牡丹園。這牡丹園占地數百畝，可想見富貴花開時，園中必定人頭攢動。然而花期一去，這里除卻零星的休閑者來耍耍，已清靜得似無人間煙火。不過小橋流水，柳綠鶯啼，也不由人不贊嘆建設者的匠心獨運。

　　花不開，株當仍在吧。我想當然地以自己陽臺上的花卉秋之狀態去尋找，以為至少能看到牡丹在秋風里瑟瑟的葉子，顫顫的枝莖。但當朋友指著花圃里的東西告訴我，這就是牡丹了，我驚訝得無從言語。

　　若不是朋友的絕對肯定，我不敢相信眼前的東西，竟然就是牡丹。用什么去形容呢？爛海帶？破布條？別說綠意，就連枯黃也沒。幽暗殘敗的樣子，一堆一堆地萎頓于地，怎能想像它開花時的華麗妖嬈？怎能想像它抗拒帝令的不屈不撓？

　　是的，它就是牡丹。雖然它受世人稱贊，高貴無比，高傲無比，但它一年中大部分的時光就以這真實的模樣示人。這時光，曾經贊嘆它、歌頌它、羨慕它的人不再來了，他們也許觀荷賞菊去了。每天還在悉心對其呵護的，只有勤勉的花農。

　　我與一花農聊起，怎么牡丹竟有如此難看的模樣，如衣衫襤褸的叫化子似的？花農笑了，你不知牡丹春發枝，夏打盹，秋生根，冬休眠嗎？牡丹的花期，一年無非就只有四月的二十來日。入了夏，就倦了，打盹，是最形象的比喻。要待明年再度輝煌，必須秋生根，冬休眠，養精蓄銳，才能厚積薄發的。在這漫長的歲月里，作為愛花護花之園丁，還得天天時時的伺候打理，不敢有絲毫懈怠。

　　牡丹之美，無可匹奪。她朵大瓣復，色重香濃。一般美貌的花不帶香氣，因為貌美已足可招蜂引蝶。帶香的花又大多其貌不揚，唯有散發蕊中的蜜味，才能吸引為其穿針引線的媒者。而牡丹，卻色香俱備，足可見它對蜂蝶的殷勤。其色其香，都是牡丹為著自身物種繁衍的需要。什么“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等等詩句，只是人們的自作多情而已。白居易在《牡丹芳》的詩中說“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讀此句，可笑追蜂惹蝶趨炎附勢者的輕浮。

　　亂花迷眼時，也有清醒之人。宋朝有個叫王溥的，寫過一首似不解風情的詩：“棗花至小能成實，桑葉雖柔解吐絲。堪笑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在詩人的心目中，牡丹雖大雖美，卻不如一棗能裹腹，不如一桑可養蠶。當然這說法有所偏激，物物各有不同，人的格物亦應有所取向。我相信王溥只是一種調侃，并非把牡丹打擊得一無是處。但對于個人的修為來說，卻是莫大的醒世之語。

　　因為疫情，今年恐怕不單是我，很多人都會錯過牡丹的四月之約。而我更憐惜的是，二十天之后，牡丹便須堅忍著漫長且受人冷落的日子。我敬重牡丹能忘卻尊貴的光環，并不怨秋風的薄情。四月牡丹，輝煌幾許，之后便是沉著的等待。三百四十個日夜，夏炎冬冷，刀霜劍雨，只為等一次東風又吹，再現萬紫千紅的機會。（本文于2022年4月13日發表于中財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