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內心遭遇迷途，我就會習慣性地讓自己走進書頁，靠近那些古老睿智的心靈，傾聽那些隱藏在文字中的呼吸和吶喊，并試圖將人的偉岸形象呼喚到眼前，從中獲得精神的光照。在我所遇到的千百心靈之中，孔子的光輝，總是那樣熠熠照人。他讓我仿佛時時看到，一個歷經艱辛的老者，駕著馬車、滿臉堅毅、一往情深地到處尋找夢想，一襲背影在歷史風塵中奔走成蒼涼的雕像。

　　作為生存在歷史中具體的人，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的人眼里，會有不同的印象和評價。當鮮活的第一歷史走向迷茫，后人的評語就會更加多樣，被夸張、被神話、被誹謗、被改造，很難進行歷史的還原。宋人說，“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對于汲汲而生在萬丈紅塵中的蕓蕓眾生來說，缺少偉大心靈的燭照和導引，是否能在漫長的歷史暗夜中找到行走的方向，這確是一個問題。近代以降，孔子的形象不斷被涂抹、修改，無論是被奉為神靈，還是被踐于腳下，其實與孔子本人無關。哪一個卑微的個體生命，不是在現實荊棘中攀爬的命運使徒。只不過，茫茫人海中必有一些人之大者，向世人閃現光輝。

　　史家的如椽巨筆，在為帝王將相作傳時，沒有落下這樣一個終生顛沛流離者。這也許并非僅僅因為，孔子在當時就擁有了“天之木鐸”的美譽和知名度，更深刻的原因可能在于，千百年來，人們透過他所訂的《詩經》，透過《論語》，和他所處的時代有了溝通，知道了那個時代究竟發生了什么，了解了先輩們面對生活時在想些什么，并藉此時時看到現實中自己的影子和隱約的內心理想。可惜的是，在我們這個浮躁的時代，已經很少有人愿意去從故紙堆中追尋一個和生活無關的古人的足跡了，一代人總是面對一代人的問題，歷史就這樣無聲的淹沒。但不管人們如何善于忘記，孔子作為一個民族的精神符號，已經印入歷史，他的思想已融進我們的血液，他的形象走進一代又一代知識分子的心中。

　　通過史書記載，我所知道的孔子，出身于春秋戰國時期的一個沒落貴族家庭，三歲喪父，由年輕的母親撫養長大，相貌魁偉，自學成才，身通六藝，胸懷天下，理想屢次破碎，卻終生以“仁”為旗，奔走不停，所教弟子三千，聞名當世。也許是生活的艱辛，也許是幼年的磨難，讓孔子練就了豐富的能力和敏銳的心靈，成就了堅毅練達的性情和正直寬廣的胸懷。人的成長，其實是很值得研究的事情，不同的心靈在同樣的環境中會有完全不同的軌跡。對于天賦異稟、天縱英才的人來說，時代所給予他的，比起他所給予時代的，可能要少得多，而大多數人卻遠非如此。我們無法清楚地知道孔子經歷了怎樣的童年，度過了怎樣的青春，但他有志于學、孜孜于教的形象卻鐫刻于百代人心。

　　我們也無法從史書記載中清楚地知道，春秋戰國時代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具體情景，那樣混亂而輝煌、喧囂而偉大的一個時代，僅憑“禮崩樂壞”、“諸侯爭霸”、“刀光劍影”幾個詞匯，根本不足以具體而微地形容出它的全貌。但我們可以想象，可以追尋，可以隱約地了解到，那是一個戰爭頻仍、亂臣賊子橫行的時代，是一個流血漂櫓、殺人盈城的時代，是一個眾聲喧嘩、黑暗并群星閃耀的時代。除此之外，我們時代所有的一切，在那個時代也必定會有，比如暴力和弱者的呻吟，混亂和幸福的守望，束縛與掙扎，陰謀與流血，理想碰了釘子，天真遇見邪惡，善良受到嘲諷，友情溫暖，世態炎涼。每一顆心靈與現實碰撞，都會擦出不同的火花，當一個偉大心靈與所有這些遭遇，我們很難猜測，那是什么樣的火花，竟能光耀千古，在平凡的肉身中衍生智慧和崇高，擔當和責任，還有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無上力量和勇氣。

　　在為數不多的記載文字里，我似乎經常看到這樣一個影子：他經歷了太多的人情冷暖，否則他不會總結出“巧言令色，鮮矣仁”；他閱人無數，通達人情，否則，他不會說“不可與之言而言，失人，可與之言而不與之言，失言”；他的思想總是內省的，“吾日三省吾身”、“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他又是寬容克己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他有時灑脫，“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他有時失望，“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他有時還很痛苦，顏回、子路死的消息傳來，他的話語透著鮮有的悲涼和滄桑。他為自己樹立了一個君子的目標，他也許希望自己成為這樣的人，更希望社會上的人都是這樣的君子，君子是怎樣的呢，“人不知而不慍”、“泰而不驕”、“群而不黨”、“和而不同”、“修己達人”、“憂道不憂貧”。他博學多才，難得施展，他滿懷熱情，到處追尋，他從個人走向了大多數人，從大多數人走向了一個時代，他以為自己是可以為一個痛苦的時代作出一點努力的，是可以為紛亂的人心作出一點解救的，他到處推銷著療救社會人心的苦藥，可是沒有患者愿意用他的藥，他明知一些事情不可以做，做了也等于白做，但盡力而為是人的使命，要不然，我們活著干什么呢？

　　上天賦予我們生命，并不會教導我們面對失敗就要逃避，面對苦難就可以蜷縮，面對殘忍就保持矜持的冷笑。凡人之大者，總能在個人的悲苦中洞穿更多人生的苦難，在平凡的世界中投入偉大的悲憫情懷。因為在他們看來，每個生命都是艱難的，都是掙扎而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個體，仁以待人，仁以待物，是仁者的本義。自古以來，這樣的觀照角度成就了無數普濟蒼生、惠澤萬代的仁者情懷，仁者們一直努力構建著自己的關于世界人生的理想。盡管這些理想很多時候成為泡影，盡管成仁有時需要付出鮮血乃至生命，但還是要傾盡人力，使勁地吶喊和行動。

　　孔子最終失敗了，他的努力在時代中并沒有發揮多大作用，但他的理想照亮了千百代平凡人們的心靈，并在歷史中化作了汩汩溪流，延綿在整個民族的血液中。兩千多年后，當一個像我這樣平凡的青年，在暗夜的深處，打開書頁，傾聽他的心聲之時，仍然能夠感受得到那種穿越歷史的古典式崇高，并為之心生仰慕和感動，時時獲得生活的勇氣和信心。

　　馬克?吐溫說，小人才會嘗試貶低你，真正的偉人會讓你覺得，自己也可以成為偉人，誠哉斯言！大哉孔子！（本文于2012年4月27日發表于中財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