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睡眠一直不太好，半夜時常醒來，就養成了夜里看書的習慣。夜里看書，需要順手，不能夜里起來到書房去尋找。就選一些書放在枕邊，隨時都能讀。我叫它“枕邊書”。

　　枕邊不能是那種內容緊張刺激，或者內容連貫的書。那樣，容易讀進去，被吸引，不但無法幫助睡眠，還會讓大腦興奮，往往會一夜無眠。

　　我選擇比較難讀的，碎片化的書籍放在枕邊。夜里醒來，隨手翻閱，睡意襲來，放下手里的書，再次進入夢中。很多時候，翻書與做夢相伴而行。醒來，床上呆坐，半晌，不知身在夢中，還是神游天地外飄飄復飄飄。見窗外陽光徹照，鳥鳴啾啾，方覺亦書亦夢的一夜，已成昨日。

　　曾偶得詩句云：“夢里常有書作伴，半榻詩書一枕香。”

　　2、

　　先時放在枕邊的是《詩經》，《論語》，《唐宋詩鑒賞》，《唐宋詞選》等讀本。

　　對我而言，《詩經》是極喜歡的，很多的經典，讀書時候就熟讀成誦。放在枕邊，睡前，或者夜里醒來，隨手翻翻，偶有心得，便欣然入夢。夢中每每有芳草萋萋，有流水悠悠，有位佳人，在水一方。夢，更覺酣然。

　　經典書籍，如佳釀，如天籟，可以入夢。

　　月淺燈深，不知夢里云歸何處尋。有夢的夜，既寂寥，又飽滿；既飄渺，又真實。

　　讀得熟了，讀得深了，書中的情景，常常會出現在夢中。很多時候，不知身在夢中，還是在書中。亦書亦夢的睡眠，也著實讓人煩惱。

　　索性披衣起，對窗外一輪月，一地幽光，還有無邊的夜色。便會想起一句兩句詩句來。“展轉不能寐，披衣起彷徨”。“披衣起，但凄涼感舊，慷慨生哀。”卻越發無法入眠。到書桌索那紙筆，將夢中所思所見，記下來。呆到天明，敷衍成篇，便得一文矣。

　　如此這般，陸陸續續寫下了不少關于《詩經》，關于《詩經》里植物的文字，統一整理為《種進“詩經”里的植物》系列1——6篇，拿來發表，有的得了些稿費，有的被別人拿去在網絡熱炒。

　　后來，又寫了幾篇關于《詩經》里面那些經典語句賞析的文字，很受讀者歡迎。說起來，這也得益于那些難眠的夜晚，得益于隨手翻閱的枕邊書。

　　3、

　　詩詞還是不太適合放在枕邊，作為枕邊書來讀的。

　　對我來說，枕邊書是作為助眠來讀的。如若讀進去，讀得入心或者被煽情，被感染，走進文字里，出不來，不是事與愿違了么。

　　那夜，與朋友對酌小飲，三杯兩盞淡酒，幾番深淺晤談，遠去的事，眼前的事，連番在杯盞里蕩漾、漫洇。唏噓對唏噓，婆娑對婆娑，有些情難自已。吟罷，歸來。卻輾轉在床，久久難以入眠。便隨手拿起枕邊的《宋詞》翻閱。翻到了蔣捷，看見了他的那闕《虞美人?聽雨》。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便一下子被吸引，被打動，無法放下。

　　這首詞曾經讀過，大約是在校讀書的時候，那時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觸。今夜，萬籟寂靜的時候，沒有月光，沒有時斷時續的蟲鳴。只有幾杯殘酒，在胃里游走，還有酒精燃起來的思緒，久久不肯消散。

　　于是無眠。

　　或許是朋友長吁短嘆，幾番感慨，讓幾個年過半百的老男人，心起波瀾，意緒難平了罷。

　　蔣捷，蔣捷，何許人也。將一個男人的一生，寫得這樣透徹，這樣悲涼。

　　曾經，讀辛棄疾的“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就覺得辛棄疾一闕小令便將年少無知到中年蹉跎的境況，寫得足夠凄涼，也足夠讓人嘆息了。讀了此君的《聽雨》，卻是怎一個悲涼了得。

　　年少輕狂，中年蒼涼，老年凄涼。人的一生，酸甜苦辣也好，悲歡離合也好，最為凄苦的莫過于“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

　　作為一個男人，讀過了蔣捷的《虞美人?聽雨》，就注定逃無可逃了。誰的年少不輕狂，誰的年少不曾經荒唐過？但到了能夠讀懂蔣捷《虞美人?聽雨》的時候，已是年華遠逝，華發漸生，蒼涼之意，層層疊疊漸起矣。

　　馬致遠的“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已經寫盡了漂泊在外游子的窘境與落魄。年過中年的人，看見“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之句，誰不心驚，誰不心碎呢？更不用說僧廬聽雨，一夜無眠了。

　　蔣捷生于宋、元易代之際，發奮讀書，中了進士，卻在幾年以后宋朝就亡了。宋亡了，不僅僅是一個朝代的更迭，那些離亂的人，那些在朝為官之人，哪一個不惶惶如喪家之犬呢？他的一生飽經戰亂遍嘗顛沛流離、就像安史之亂之中的杜甫，他的筆下，怎能不愁苦，怎能不悲聲呢。他的《虞美人?聽雨》寫得如此凄苦悲涼，也就不足為怪了。后人評價說，其詞多抒發故國之思、山河之慟、風格多樣，而以悲涼清俊、蕭寥疏爽為主。

　　每一個經歷坎坷，被生活蹂躪的人，還是不要去讀那《虞美人?聽雨》。

　　宋人的詞，多悲涼，多婉約，也多慷慨激昂，的確不適合作為枕邊書來讀。

　　4、

　　無眠的時候，思緒如脫韁野馬，難以駕馭。有時候又如天馬行空，不知所以，不知所終。思緒收不回來，便去讀書。這個時候，往往是讀不進去的。如煙，如縷的思緒，飄飄蕩蕩，飄飄渺渺，收不攏，也握不住，只能任其馳騁，由它飄忽。

　　躺在床上冥想，比坐在書桌思考更為奇妙。不知是人體構造還是地球引力的作用，人平躺在床上，思維似乎從身體每一個毛孔里涌出來，四下游走。似乎是磅礴的大海，思緒成了海水，無邊無際飄飄蕩蕩。似乎置身于浩瀚森林，所有的種子都發芽，所有的枝條都生長，所有的葉片，都簇擁著一片比一片茁壯。

　　那些不可遏制的，那些新鮮的，那些奇思妙想噴涌而出。人，成了大海里一朵浪花；成了森林里一棵樹木。

　　就像夜來一場春雨，早晨起來這里幾點花紅，那里一片新綠，眼前一汪明媚，遠處一抹芳草。雖然未曾連綴，未曾潤色，卻是足夠驚艷，讓人稱奇。

　　佳句偶得，就像自然造化，只能去擊節贊嘆，不可復制。

　　失眠的時候，去讀書，有時候也會去寫字。記錄下那些因為無眠而生出的文字。就像那個落第的舉子，那一次不朽的失眠。“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經歷過失眠的人很多，張繼只有一位。

　　我們失眠的時候，也去寫寫文章，不是想成為那個“楓橋夜泊”的張繼。或許，我們可以有自己的“枕邊書”。（本文于2022年10月31日發表于中財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