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相對于養氣而言，讀書似乎更為簡單。讀書可以隨性隨意、毫無羈絆，可以海闊天空、漫無邊際，可以百家通讀、兼容并蓄，也可以固持己好、皓首窮經。養氣，就沒這么簡單，而且很玄妙。

　　“氣”是什么？很少有人說得清楚。中國的哲學概念一向玄奧，無形無相，難以盡解，給平頭老百姓云里霧里的感覺。譬如“道”、譬如“禪”、又譬如“理”和“氣”。中醫認為“氣”是一種充塞于人體內的生命組成， “氣聚則形成，氣散則形亡”。道家將“氣”提升為養生關竅，養足了真氣，就能成為真人、至人。孟子將“氣”推廣到宇宙萬物，生發出所謂“浩然之氣”。至于“浩然之氣”是什么？孟子老人家也說，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

　　這樣一來，“氣”就成了后世思想家、玄學家的熱門話題，衍生出元氣論，氣本論、理氣論等等像雨像霧又像風的概念和學問來。連江湖武林宗師也認為練武不練功、到老一場空，秘決在于運氣調息，行經大小周天，打通任督二脈。《文心雕龍》的作者劉勰在討論寫作時不無感慨，“紛哉萬象，勞矣千想。玄神宜寶，素氣資養。水停以鑒，火靜而朗。無擾文慮，郁此精爽。”他的意思無非是說，世間的萬事萬物紛繁復雜，千思百想很勞累，我們應當珍惜精神，保養元氣，像靜水和靜火一樣保持澄澈明亮。

　　說來說去，無論是做學問、做人、習武，還是作文，都有一個“氣”的問題。不管是“腹滿詩書氣自華”的自勵，還是“十年讀書十年養氣”的期許，都在說明讀書和養氣關系密切，所以古來士子在讀書的同時，總是注重養氣。然而，“氣”到底是什么？我們姑且將其理解為現代語境下的一種風度和涵養，氣度和胸襟。如是，以下討論方能進行。

　　二

　　讀書為什么可以養氣？

　　書是智慧的結晶，是思想的隕石，是文化河流的水源。古人立言，在于保存對一個時代、一種生活的觀察和理解。說得更高調一點，是想突破有限生命的約束，在生命消亡之后，讓自己的精神活得更長久。左丘明如此，韓非子如此，司馬遷的藏之名山、曹雪芹的滿紙荒唐言都是如此。經過時光和歷史的清洗，能穿越塵煙留存下來的書寫，必有其難以泯滅的光澤和價值。讀書之所以能養氣，往往和書有很大關系。

　　書中有大視角，大思想。每個作者都有各自看待世界和生命的角度，但選取的視角不同。普通人往往跳不出一地雞毛，被雞零狗碎的生活事件牽絆，看不到更遠的生活圖景，看不到更高的生命意義。但有些人不同，他們定力持久，志愿宏深，能夠將不關乎心靈和理想的事件向蛛絲一樣輕輕抹去，走向凡人所到不了的高地，俯瞰眾生，頓悟玄機。老子就是這樣的智者。一卷《道德經》，說盡多少說不盡的道理。馬克思就是這樣的高人，在街頭巷尾的日常中看清了資本的嗜血本質。

　　書中有大悲喜，大感悟。好書是偉大心靈的富貴血脈。讀一本好書就是和許多高尚的人談話。所有偉大的心靈都是生活鍛造出來的，這些心靈敏感、豐富、優美，如高山大水。他們經過生活的煉獄，或歷大生死，或經大寂滅，或藏大悲喜，或證大智慧。我們翻閱典籍，讀前人書，尤其是《紅樓夢》、《聊齋志異》這樣的書，往往會被書中所流淌的氛圍所感染。氛圍也許是清冷的，是孤絕的。但只有領略到這種身邊幾乎沒有人的寂寞和孤冷，智慧的花叢才能在生命中靜悄悄地綻放。

　　書中有大造化，大風景。生活的即時性和在場狀態，讓人無從領略更為廣大的造化和風景，但書籍所提供的間接經驗，能讓人打開視野，獲得天眼，走進波瀾壯闊的歷史空間、地理空間甚至宇宙空間。讀完二十四史，我們能清晰觀察到各種生命形態，更加深入地理解人性、命運所指，更好地了解所謂“李廣數奇”是怎么回事，所謂的“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其實乃是一種合符人性的歷史常態。走進徐霞客游記，我們才能更好地懂得自然之所以偉大，乃在于它的鬼斧神工，奇妙萬方。

　　書中有大人格，大境界。所有的文字都會自覺不自覺地流露一些密碼，其中，最為動人的密碼就是那些隱藏在文字背后的人格和風骨，以及由此所隱約呈現的一種生命境界。在低到塵埃的生活間隙里，我們能夠憑借這些人格形象和生命境界，將自己拔救出來，獲得生命的新生和精神的支援。蘇東坡晚年一路向南，萬里投荒的吟唱，陶淵明關于田園將蕪，歸去來兮的呼喊，無不讓我們受到人格力量的打動和感召。

　　歸根結底，我們讀書，是讀世界，讀社會，讀生命，讀那個本來完整卻不斷缺失而又需要慢慢填充的自己。我們隨同書本進入廣大浩渺的時空和自由無礙的精神王國。

　　三

　　讀書究竟可以養什么氣？

　　讀書養氣的根據在于，當我們長期浸染書中，就會順著慣性的作用和精神的走向，摒棄一些細枝末節的干擾和浮沫一樣的生活存在，營造一片屬于自己的精神田野。在這樣的田野里，圣賢與我們同在，天地與我們合一。我們藉此取暖、療饑、除病。于是，我們身上的某些“氣”就會自然蓬勃起來，收到固本培元之效，生命因而精彩。

　　最先養出來的當是靜氣。靜氣是面對波折和變故的從容，是看慣花開花落、云卷云舒的閑定。它首先屏蔽的是庸人自擾的苦惱。生活總是一副混亂擁擠、流動不息、悲喜無常的面孔。屈從于這樣的生活，就會陷入無明的無邊黑暗，心煩意燥，魂不守舍。然而，當我們從書中領略了人生百態，看慣了生死榮辱，明白了到頭來終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就會自覺意識到，唯有內心安詳，才是無往而不勝的力量。

　　其次養出來的是靈氣。靜下來，讓心回家，自己才能做自己的王，這樣，觀察、思考、反思、證悟才成為可能。我相信每個用心的讀者都有這樣的體驗，當我們一卷在手，人世的疾風驟雨自然退卻，那些被忽略的生命細節和感動如潮涌至，我們同這個世界的聯系逐漸加深，在無盡的遠方和無數的人,都與我有關，甚至一棵樹、一朵花，都能在我們的心靈照耀下獲得生機。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能培護生命完整。

　　有了靜氣和靈氣，人也會大氣。靜氣和靈氣賦予人更為深刻的生命認知，交給我們“除死無大事”的底線，向死而生的勇氣因而倍增。想一想睡至二三更時，凡功名都成凈土；待到一百年后，無老少俱是古人。面對世事和生命將更加珍惜，更加松弛，因為我們知道呼吸一過，千年無再生之我，神形一離，萬古無輪回之身。與高尚心靈對話愈久，胸次愈沖曠，生命容量愈豐富，終能氣如春夏，群物皆生。

　　讀書最應該養的是正氣。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去留肝膽兩昆侖，我自橫刀向天笑。奔涌的生命氣息能夠撼山川，耀日月。我們之所以還能坦然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是因為無數偉大心靈給了我們力量和希望。世道曲折，人事滄桑，我們始終愿意相信世間有慈悲，有溫暖，有正義，愿意追隨那些心靈一同去尋找，尋找那條通往光輝人性的大道，然后在胸中漸漸涌起一股至大至剛充塞宇宙的浩然正氣。

　　讀書養氣，說到底，養的是生活底蘊，養的是生命力量，養的是智慧和胸襟，是那一念黑暗中前行的自信，那一抹荒原中行走的詩意。通過這些，我們擯棄了生命的浮華和委頓，盲目和愚昧。

　　四

　　也許還有一種讀書，養的不是靜氣、靈氣、大氣和正氣，而是邪氣、驕氣、小氣和迂腐之氣。這不是書的問題，而是人的問題。對這種人，我們要勸他們少讀書，多生活。生活是一部最大最難懂的書，它包羅萬象，處處玄機。沒有讀懂生活這本書的人，怎能讀懂那些從生活泥濘摸爬滾打過來、超越生活、然后走向永恒的偉大心靈呢?這種人要養的，首先必須是生活的底氣和敢于面對生活和自己的勇氣。

　　也許還有一種人，他們不怎么讀書，甚至不認識幾個字，卻一身靜氣和靈氣，滿懷悲憫和同情，熱愛生活，誠實善良，無憂無懼。他們并不偉大，甚至很平凡。他們猶如大地上隨處而生的野草，地氣十足，勇氣十足，始終遵循著生命賦予人的本性，陽光燦爛也好，風雨如晦也罷，靜默地生長勃發，安詳地凋謝終老，他們從書中所獲者少，但他們以天為書，以地為懷，在生活的無字書中明道積理，讀出了玄機。

　　關于讀書和養氣，終究是個人的事，是心靈的事，在這個喧囂到聽不到聲音的時代，在這個物質的力量遠遠超過精神的時代，在這個需要依靠讀書日喚起人們讀書欲望的時代，我們要修持一份希望和虔誠，要杜絕一些虛妄和刺痛，總要聽聽古人遺落在空曠時光里的吟詠：

　　閑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

　　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云變幻中。

　　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

       （本文于2016年4月14日發表于中財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