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覺得，春天是我一眼一眼挖出來的。

　　疫情下，宅家里，我就像種子一樣，期盼草長鶯飛，盼望東風拂面，盼望過光明正大的日子，這些都是我私人的小心思，像春天一樣，密不告人，又昭然若揭。

　　第一個抓住春天的是玉蘭花，這是我沒想到的，一直以為是桃花。經常散步的地方有一沖陽的背風處，種了六棵玉蘭樹，樹干粗壯，高高大大，有些年頭了。3月末，北方天氣還很涼，偶然看到在毛茸茸的花苞里，露出了一點花瓣。以后，我和先生每天都寧愿繞遠也去看看玉蘭，看她們是怎樣一點點點燃春天的燈，把害羞的春天引進我們的生活的。

　　玉蘭花花瓣很大，一直向上開，向上開，我觸不到，看見的只是她的背影，她是信不著我啊，怕我打亂她的計劃，怕把手伸進春天的口袋，討幾粒軟糖，怕我窺見她燈下寫給蒼天的錦書，怕我聽見那些迷人的情話。

　　可不得不說，玉蘭的背影也很美。

　　一顆開花的樹下，一個穿紅衣的孩子在玩耍，看樣子才會走路，踉踉蹌蹌的。他一會兒抱著樹干轉，一會兒又蹲下撿花瓣，一個趔趄，坐個屁蹲，潔白的、一片一片的花瓣沾在衣服上，孩子不但沒哭，還嘻嘻笑個不停。媽媽并不幫助孩子，任其自在玩耍。我傻傻地看著這一幕，仿佛自己是那個媽媽，兒子還小……

　　離玉蘭樹不遠就是一棵桃樹，一棵樹形很勻稱很開闊的樹，像體操運動員，一舉手一投足都有范兒。她就謹慎多了，用熬得通紅的眼睛小心窺視著周圍的動靜，玉蘭忍不住了，她卻不動聲色，小草探出頭來張望，她裝沒看見，一副淡定的樣子，花期未卜。先生說，看樣子，還得一周能開。可沒幾天，她就迫不及待地解開了季節的方程式，讓秘密公布于眾。

　　花，幾乎同時盛開，多得數不過來，痛快而過癮，她們沖向天空，糾纏不清。仔細看，大多開得很秀雅，很周正，都是有教養家庭的孩子，唯有橫出來的那一枝，有些霸道，像打劫的，用樹枝扯住你的衣袖，似乎想讓你了解她默默空寂的短暫一生。

　　我覺得，不管玉蘭花開了多少，開得多美，都不如桃花最有春之氣象。潛意識里，只有桃花盛開了，春天才變得真實可信，這個季節才坐穩了江山，才落實了全部的信用與真誠。

　　桃花綻放，春天初臨，就像長期臥床不起、久病不愈的人，突然有了轉機，氣色紅潤起來，那些經年不見的親親友友，呼啦啦都回來了，攜家帶口，到處都是新面孔，有點咋咋呼呼的凌亂，有點俗世的熱乎氣。玉蘭花盡管高雅，潔凈，那不是人間煙火，擔不起春天的重量，做不了領銜主演，只能是開場戲。

　　畢竟，春天是人間的。

　　比起公園里有計劃栽種的桃樹，我更喜歡路邊的桃樹，無規律地分布，錯落著，三五成群，就像平靜的湖面濺起的水珠，活脫脫的，有生氣，不可預知。

　　在熟悉的地方，我像小蜜蜂一樣，聞香識樹，早已對桃樹的分布了如指掌。去年冬天，調到新單位，走的都是陌生之路，是上天給我一個偶爾驚喜的機會，而制造驚喜的就是突然出現的一棵棵開花的桃樹。

　　四月，淡淡的，如初戀。早一個小時上班，為了發現一路春色。這是典型的春天的早晨，風還沒刮，一切都平靜，但在這種靜中，有遏制不住的升騰之氣，飄飄欲飛。到處都蒙蒙的，是含而不露、熏而不醉，空氣里生發著似有似無的味道，料峭中帶點暖。喜歡行走在這樣的日子里，腳踏車，慢慢騎，不急。

　　不知什么時候，道旁的居民區里就出現了一片紅云，一兩棵老樹，不多，我在心里驚叫一聲。老樹虬枝纏繞，克制地在你耳畔訴說光陰的故事。我驚詫的是，這些花開得完全超出了花的范圍，不像是為繁衍后代進行的程式化步驟，那么任性，那么沒有邏輯，超出我的想象。

　　我沒有才思如詠的文筆，也沒有落地生根的念想，只有與這些浩蕩的桃花撥弄朝陽，廝守片刻時光。想起昆曲《牡丹亭》里唱的“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不管怎么說，我愿意把韶光賤，理解成美好的時光多得怎么也數不過來，就像此時的我！

　　千紅陌上香塵起，萬家身在花屏中。

　　桃花無疑是盡享天寵的。我仔細觀察過，桃花單瓣，一點不繁復，有著鮮嫩的眉眼，大多數桃花的花瓣是淡淡的粉紅，蕊是紅色，花托也是紅色，整個花兒輕盈俏皮，像六七歲的小姑娘，可愛童貞的樣子；還有的桃花花瓣是白里透粉，蕊是淡黃色，花托是綠色，像豆蔻年華的女孩，清雅、素淡，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不可抵擋的元氣，怎么看都裊娜多姿。

　　我想，一棵桃樹要吐芽的時候，是不是會發出帶一點淺綠的聲音？那并非濃墨重彩的綠調和了粉的輕佻，讓這桃花有了莊重之氣。

　　桃樹生在哪里，她自己并不能選擇。我看到有一棵樹下，就是幾個垃圾桶，裝滿了生活垃圾，而這棵樹依舊灼灼其華。當那些廢物被新發的花朵籠罩，一時也遠離了骯臟、輕賤和討厭，成為人間氣息的見證，我們生活的一時窘迫與無奈、孤獨與彷徨，在花下，也無足輕重了。

　　桃花是治愈系的童話，我尊重每朵花里閃爍的光芒。用相機拍拍千姿百態的桃花，仿佛拍拍春天的臉，舊相識了，別來無恙？

　　在這座城市里，桃花不是行道樹，也很少被慎重地栽種在什么地方，它們像是外來戶，總是在你不經意的時候，突然就出現在你身邊，老舊的樓宇間、拐角的屋檐下、萬物蕭瑟的土堆旁等，勾勾叉叉的不顯眼的地方，紛紛開且落。沒人特意給它們澆水施肥，沒人關注它們的生長狀況，我知道它們生長的努力和不易，但它們從來不說，如同行走在時光里的小人物，沒有人想了解它們的喜怒哀樂，就像沒有人感知它們生命中的雪一樣。

　　我覺得，一處好景致不必一個好畫面連著另一個好畫面，一路下去，這樣太沒有層次感了，中間要有丑陋的或者不通的地方，有讓人不爽的戲份，之后而來的景色，才好得不得了。

　　花兒是春天的形容詞，我們頭頂花冠，都成了王，或者女神。我不知道花要開的時候，是不是也猶豫，猶豫遇到冷風和冰雪，猶豫被傷害，被摧殘，就像現在的我，猶豫要不要給年邁的父親做手術，風險就在那里，躲都躲不過去。

　　無力感是生活中最瑣屑的那部分，日積月累，在某一個時候爆發，塵世火花，每個人都活在自家的光景里，那里有刀光劍影，有十面埋伏，總要應付，卻總是應付不完，像打不完的魔獸，闖了一關又一關，前面還是關口，根本沒有什么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到處都是魔。

　　這人世間的苦痛總會被這些花苞和花瓣抵消。我不知道桃花盛開是出于憐憫、道義，還是同情，或者愛，但我知道它們是在以好示人。有人說，看見鹿，便有了鹿的眼眸，看見花朵，便有了花朵的慈悲。此時，我仰望，藍天如此幽靜，桃花就掛在枝頭，生活突然廣闊得毫無來由，今天怎樣被感動，明天就會怎樣去尊重。

　　心燈燃起，再無暗夜。每個寒冬的句號，都是春暖花開。

　　花，稀釋了風的涼意，日子，輕得謝了又飛，用以掂量生活醞釀的心事。到底是春天了，藏也藏不住，不如大大方方、若無其事地放縱。與生命里的春天擊掌相約，希望每天都小春花暖，滿耳清爽，心下澄明，希望把世間所有的遠離都還原成愛意，把所有的惆悵和悲傷都原諒成藥引，就著桃花水一飲而盡。（本文于2020年4月6日發表于中財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