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們踩著積雪歡欣前行，腳下發出輕微的“咯吱”聲，我分明看到了我小時候的樣子。但你們比小時候的我幸福多了。你們穿著舒適保暖的旅游鞋，戴著風雪帽，加絨手套，當然還有很暖和的羽絨服。你們來到冰天雪地里，不是為了謀生，而是為了追尋雪天的樂趣。當你們舉起雙手迎接飄忽而下的雪花的時候，你們的快樂無以復加，這讓我心潮起伏，你們的快樂讓我快樂，你們的幸福讓我幸福。畢竟，你們不像當年的我，為了生活，才置身風雪，凍得縮成一團，像一只痛苦萬分的雪雞。

你們第一次體驗了滑倒在雪地上的感覺，當你們發現積雪之下竟是冰凌的時候，你們驚呆的樣子，透露出無知的單純和單純的可愛。

我不想告訴你們，當年，我曾住在遙遠偏僻的山村，整個冬天都是天寒地凍，天地一片白皚皚的，那時候的冬天很難捱，我每天都有想要逃離的沖動，但又沒有人幫我逃離，再說，根本就不知道應該逃到什么地方去，大人們在屬于他們的繁忙與勞碌中無法抽身，那時候的孩子，簡直就是半野生的。是史無前例的災亂和饑餓把我趕進深山去的——大人必須把我送到那里，靠山吃山，才能活得下去，而他們自己，一直沒有從那場悲壯的饑餓與勞累中逃離出來……

經過長時間乘車，來到大雪山里，看雪片紛紛揚揚地下落，聽雪片落在荒草和枯葉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你們的笑聲是唯一響亮的聲響。你們接住雪花，讓雪花聽著你們驚喜的笑聲，叫聲，在你們的手心里很快融化。你們無法滾出一個大大的雪球，不能堆起一個向往中的雪人，那是你們不知道，積雪太疏松，空氣太干燥，雪花無法粘結到一起。

我再三提醒自己，今天我們是來尋找快樂的，盡量不去想讓人傷感痛苦的事情。大雪天沒有陽光，但我能感覺得到，你們的內心充滿了火焰，那是快樂的火焰，是天性綻放的火焰，是童真的火焰，所以，盡管手套濕透了，腮幫通紅，但你們都不說冷。你們在雪地上打滾，打雪仗，雪在臉上融化成一層薄薄的水汽，個個都變得水靈靈的。看著你們，我很欣慰，我終于能夠從手機屏幕和電視機屏幕面前把你們引開。我說，雖然在冬天，雪山之上，但是，大自然很溫存，萬木并沒有枯萎、落寞，它們只是在做夢。它們的夢很深沉，我們來了，都不能把它們一一喚醒。我給你們看山澗流水，那就是極寒地帶，溫熱尚存的最好證據。我們的腳下是雪，雪的下面是厚厚的冰。但當冬天慢慢過去，春天悄然來臨，這里一定會百草豐茂，萬木蔥蘢；山花爛漫，飛鳥高鳴；獸跡斑斑，蜎飛蠕動。在長達半年時間封凍期的大山里，慘白的冰雪看上去相當的冷酷，相當的荒敗，相當的寂寥，在那些不在這里長期生活的人看來，除了火，除了食物，他們很難看到更多有生機有樂趣的東西。

但在那些當地人看來，特別是住在窩棚里看護牛羊的人的心目中，大山并不死寂，他們的生活從不荒廢，即便滴水成冰，地面上已經很難找到一滴水，但他們總是會有辦法的。他們會破冰取水，如果破冰之后仍不見水，他們就掘地取水，他們知道，他們相信，土地之下，在看不見的地方，土地是溫暖的，水在那里滲透、流動。他們也能在凍土之下，找到新鮮的食材。總之，他們信任大山，信任土地，尤其信任土地的深處，無數生命在那里休養生息，那里永遠都保留著春天的熱度，保留著春天的激情與活力。一切深藏起來的生命，都在以安眠的方式靜待春天歸來。呼嘯的寒風和冷酷的冰雪，它們只能對地面以上的東西施加肆虐，但它們無法永遠占有那些土地，它們無法動搖那些生命的根基。這樣嚴酷的時候，我們看做景色的東西，其實是我們內心的映照，那是我們心存樂觀沒有恐懼的另一種示現。從時間上，我們已經承認，這些表象和實質都很冷峻的東西，它們占據的，主要是蕭瑟荒敗。它們對我們賴以生存的東西不會帶來毀滅性的傷害，大地回暖，它們一定會銷聲匿跡；我們愛這些景色，恰好說明我們的內心富有仁愛，我們對一切兇險的東西存有戒心，但我們同樣能夠正視世間兇險的存在。

沒有人能夠剝離出一個純粹美善的世界，也沒有人能夠把邪惡斬盡殺絕。我們能夠做好的，就是在善惡、美丑、真假的對抗中，永遠明白我們到底需要什么要防止什么。當個別狂徒試圖或者執意挾持人心綁架民意，把繁華世界變成冰天雪地，我們在把這種境遇看做奇異風景的同時，必須以生命至上的名義把自己深藏起來，保護起來，不讓自己的生命根基輕易斷絕，我們才是有希望的。你們一定要記住，世態人情的流變就像四季的更替，當繁華開始散場，你們要有一顆敏銳的心，像萬木百草和蟲豸一樣，及時進入到精神土地的深處，保藏自己的生命根基和親情維系。

千萬不要輕信英雄主義的叫囂，那不過是少數人讓多數人為災難甚至罪惡買單的托詞；多數人從來都不需要什么英雄，他們只需要英雄主義，英雄主義畢竟是一張相當美麗的至高道德外衣，誰叫囂它，就等于誰就披上了它，就等于穿上了金鐘罩鐵布衫，誰在道德上就立于不敗之地，而英雄們自己，總是被眾人的贊美聲趕進孤寂，逼進落寞。

我說的那個根基，就是對愛的堅守，對惡的約束。愛人性之中善的本色，首先是基于生命血脈的親情之愛。憑你所能，憑你所愿，愛一切遭致不幸的人，包括遭致不幸的惡人，愛他們，并不全是指望他們能夠變好，也不表示我們軟弱，而是表示我們希望更多的人，認識一切惡的巨大危害之一是，惡之所惡，竟也要世間的善為之做出無謂犧牲的；也是讓更多的人認識到，任何背叛生命本愿和摧毀生命根基的精神和行為，就像嚴冬，它們的惡行是不長久的，因為，每當惡行一旦開始肆虐，弱勢的人間美善就會自動隱退，退回到內心深處，保持緘默，就像嚴冬季節里的草木、蟲豸。這就是為什么大地荒敗蕭條到看不到絲毫生機的時候，春天就會以其所保存的生命根基攜帶著的無比巨大的力量，返回人間，因為，惡行已經開始又一次消亡。雖然如同以往一樣甚至更加不堪的時世一定還會出現，但我們不能忘記，在嚴冬時候更要想到春天，為春天的到來積蓄精神勢能，為再次生活在春天養精蓄銳。我們要堅守一條底線：我們可以忍受嚴冬，但我們絕不贊美嚴冬。沒有人在爛漫春天里盼望嚴冬，除非不可救藥的神經病。這是正常人的價值判斷，在正常人那里，這個正確思路永遠不會混亂。

我想你們能聽懂這些。即使暫時聽不懂，以后一定會慢慢明白。

親愛的孩子們，你們一定要記住，無論處于何種境況，我們的心里都必須保留這樣一塊深厚的土地，它無法作為物質生命的最后依托，但可以作為精神生命的溫柔原鄉，有了它，你們仍然有路可去，你們就不會一敗涂地。　

要記住，你們在雪地上打鬧、歡笑，不是因為冷酷，你們才高興得忘乎所以，而是因為，雪花原本也是美麗的，它們在極寒環境中，還能呈現出花的樣子來，那是它們對花的形象，保留了永難磨滅的記憶——曾經是水，流過春天，它們有過美麗的經歷！這也表示，它們對極寒條件的抗爭過程，仍然不失花的姿態和飽滿的浪漫情結。不久以后將會到來的春天，才使你們蔑視冬天的威嚴和冷峻，心不畏懼。使你們快樂的真正原因，是你們的生命，蘊藏著巨大的活力。　　

好了，今天就到這里，等春天回還，我們再來。

把那一大片雪地交還給大山，把那些白雪覆蓋的大山交還給黑夜，讓我們帶上最好的心情回去。我們都要記住，最冷酷的季節里，許多生命都是善于趨利避害的，土地深處，它們全都平安。也只有它們才能最早給大山迎來春天。草根破土，樹木發芽，蟲豸出穴，眾鳥離巢，百獸復蘇，山溪奔流，陽光回還。那時候，我們再來尋找歡樂。（本文于2021年12月30日發表于中財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