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氣爽的季節，送走閨女去涼意襲人的北方讀書。假期那團濃重的燥熱和喜氣剎那都散走了。走在小區外街的人行道上，天，好似被白云托得更遠，一枚枚泛黃的法桐葉片，在枝丫間搖搖晃晃，仿佛也是個即將赴遠方求學的大學生，在離家最后的時刻，用一顆搖搖擺擺的心眷戀昔日、揣度明天。

這么走著走著，滄桑感竟不知從何處而來，一下就把我整個人卷進了一個很深的漩渦。

每次都是這樣，孩子遠行，總讓我感覺到一種強烈的撕裂感，我這個被年輪摧毀著的心臟，總有著狠命的窒息感，有一種頃刻間破碎開去的殘敗感。

人也真是越老越滑，在滄桑中總能歷練出妙招。也會給自己會診和醫治。譬如此刻的我，就給自己診斷出精神病因：失信。也給自己開出了治病偏方：讀書。

失信的信，是自信，我對自信的理解，是源于內心的一種堅定力量。那么，失信，就是內心定力不足，不夠強大，因此表現出即便一枚黃葉就可將其擊潰的脆弱。失信的信，是一種精神體征，卻往往表現出諸多的身體不適：腰酸背痛、心悸失眠、頭疼氣短，心神不安。

每逢此時，我必一本《壇經》在手。在隱晦的天書中，邂逅精神世界的蛛絲馬跡，暢想著菩提樹下的通透，一點一點，侵入它世界，親吻湍急的心流，顆粒開始攢聚，成絲，成縷，成一種可以窺見的力量，信，從遠處徐徐走來。它穿云過霧，它跋山涉水，它過刀山，下火海，從冰冷的北極走來，從溫暖的熱帶雨林走來，從一張又一張熟悉的陌生的面孔里走來，從一個又一個復雜多義的微表情微手勢中走來。當它艱難走到我的面前時，我在它的背后卻什么也看不到，只是一片干凈的空曠，或者也不只是空曠，因為在這片空曠里，我好像感覺到有綠樹、繁花、云朵和長頸鹿，卻會在轉瞬的剎那，仿佛什么也沒有。在禪宗的三境界里游走，在“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的意境中猜度漂流。悟性真是個調皮的孩童，它一刻也不停息地和我捉著迷藏，把我搞得云里霧里。可即便是這樣，那個穿著長巾大褂、面目俊秀的“信”字，也終還是悄然在我心中聚起來了。

在人生的某個特殊機遇遇到《壇經》，也是個緣分吧。不過，這其中也有我的主觀尋覓，當感覺到心如浮萍，“信”字遠逝的時刻，我便拼命地找書。遇見一本本書就像遇見一個個人，經歷了兜兜折折，最終還是在這里停留下來，就此成就了一種選擇和緣分。

我越來越感覺，《壇經》，就是清掃我內心的灰塵的。雖然內心原本并沒有灰塵，可一顆失去自信的心總會把這灰塵聚來。目光是會跑會跳的腿，它在神秘莫測的書頁間跑跳徘徊著，奇怪的很，就這么跑著跳著，在有著幾分昏暗的臺燈燈光下，在火紅絨絨毯的熱烈映襯下，突然間，它就停下跑跳的腳步，在一些隱晦子句前蹲下身子，開始一段探求。每當這時，我總能清晰地感覺到，一把掃帚，在我心中開始了認真而有愛的清掃。

這個時候，信這個字，開始在一片遼闊中清晰起來。我呼吸開始勻凈，仿佛有誰在我明天的日子里放了一盆梔子花，正是花期，暗香從不遠的未來向我飄來。

夜晚，不想臥室里的燈太明晃晃，又需要依靠著枕頭，書桌上的臺燈太遠，于是把它干脆放在床上。新換的大紅毛毛毯，在柔和的燈光下，生發出了幾分害羞的表情。這真是恰到好處。

讀《壇經》的時刻，思在散，“信”在聚。

一切事物，存在不存在，原來只在于自己的這顆心。你讓它在，它便在，你不讓它在，它便不在。我們色身里藏著的這心，可真是個大寶貝。突然發現自己色身內藏著一個寶貝，這個寶貝在控制著自己的快樂與痛苦，平靜與焦慮，并且，掌控著這個寶貝的人，就是自己，這多么令人激動。

可是，世上能有幾人，能通過掌控這個寶貝過著行云流水一般的生活呢？但是呢，我們得努力學會幾招，起碼在某些特殊時刻，能快速地完成從跌宕起伏到平靜如水的過程切換，不然，我們這一輩子，該有多苦多難啊。

色身只是一個我們落腳的房子，終有一天，房屋會破損、坍塌，會徹底地敗給時間與天氣境遇。當房子離開我們的時候，我們還是我們嗎？我們又在哪里？

即便沒有到房子離開我們的時候，當人到中年，我們這房子也就不再那么結實好看，它有時會在風雨中扭曲變形，甚至漏雨。還有很多你意識不到的東西也突然找你來了，仿佛是你前世結下的什么怨。它們的化身就是情緒。一陣粗一陣細的，在某些時刻就從你自己的房子里刮出來，亂哄哄急促促的，色身這個房屋就響起一種很不和諧的節奏和旋律。搞得外面的整個世界都開始動蕩不安。“信”，被分解的支離破碎。

讀《壇經》，我發現了一絲光亮，我似乎找到了我的解救之門：就是自己的那扇心門。

我必須要好好研究自己的這顆心。照顧好它，把它擦凈，用心的，虔誠的。一直擦，一直擦，直到擦不動為止。我要通過那顆干凈的心，看到一個美麗平靜的世界。這樣思索的時候，一個大大的“信”字，在內心清晰起來。

很多時候，為了從形式上證明自己的灑脫，我總是下意識地逃避自己的煩惱。我或許覺得，我只要逃避它，就會遠遠地離開它，它也會遠遠地離開我，那么我就可能會成為一個沒有煩惱或者煩惱很少的人了。其實不光是我，有很多人都企圖用逃避的方法清凈自我。比如，為了躲避工作任務或其他騷擾，兩眼一閉關掉手機。可是，即便手機真的關上了，那顆匆匆忙忙的心難道果真能安頓下來嗎？我們期待著能夠沉穩自己的那個“信”字，就果真能光顧于我們嗎？

某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壇經》告訴了我答案：修行的起步，是思索自己的煩惱，煩惱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有一天把煩惱的根子抓住了，你就聰慧了。佛法就在你的煩惱之中，是離不開你的煩惱，覺悟。千萬不要離開自己的煩惱去求菩提。佛是煩惱學的專家，大博士，究其原因，是因為佛就是從煩惱里鉆出來的，深通煩惱，所以能明了一切眾生的煩惱，才建立了種種降服煩惱，轉化煩惱成菩提的方法。

……

也許找不到一個答案，你我原本凡人，注定找不到一個答案。可是，思索的時候，心總會一片清凈。我們色身這個房子，總開始用一種親切的目光瞅著自己，它似乎要用更溫暖的擁抱，來對待這個善于思索努力追求的你。我以一種第三者的角度看看我居住了長達四十多年之久的房子，看看那顆認真思索的心，它們于我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在這種非常溫存的關照中，我開始對周圍的一切充滿善意，內心涌起一種無以言表的生動。

我又重新找回了那個大大的“信”字。

信，是精神的剛性骨架。一個充滿自信的人，無論遇到什么境遇，總會心懷定海神針，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把一個個日子過得活色生香、滿樹繁花。

可人哪有那么幸運，總會有一些日子，我們走著走著就把這個信字一筆一筆地走丟。那時我們居住在我們色身的房屋里，目光呆滯，心神不安，以一種不健康的眼神，懷疑和質疑我們面對的一切。當我的精神疲軟、缺鈣了，我就要手握一本深刻的書，求源，求真，求索，明心。當心明了，信自會重現，生命自會發光！

“信”從書中聚，光從智中求！我想，以后的漫漫人生，我就是靠這個妙招來過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