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的一個立秋，風嗚嗚地刮著，街上沒有幾個行人。中午時分，我的肚子餓得咕咕叫，去廚房看看米袋已經沒有幾個米粒，翻翻冰箱啥吃的都沒有，就有兩袋榨菜。我實在餓得不行，就拿出一袋榨菜打開，嘴里嚼著榨菜，趴在窗口等哥回來。

父母去世后，我和哥相依為命，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苦日子。雖然父母在世前給我和哥留了一部分錢，但哥都拿去銀行交了房子的貸款，家里已經變得一貧如洗。父母在世時，曾經幫助過的一些東北親戚也不再和我們聯系。即使有時會打個電話問候，一提到錢就立馬撂了電話。我和哥商量說：“不行咱倆也做個買賣吧。”

哥說：“做買賣需要資金周轉，咱倆目前這樣哪有能力做呀？”

我說：“我辦休學時不是還有兩百元錢嗎？這天氣馬上轉涼了，咱倆去石家莊進一些棉拖鞋賣吧！”

哥聽了我的建議，覺得這個可以試試。我倆就連夜坐車去了石家莊。我的學校不遠處就有一個批發市場，我上學時和同學去過幾次，對那個市場還算熟悉。去了批發市場，和老板軟磨硬泡廉價進了一百雙拖鞋，趕回承德找了一個攤位就賣了起來。拖鞋銷量在承德很好，一會工夫就銷售出去十幾雙。哥高興地說：“照這樣的話，咱倆很快就會有錢了。”

晌午時分，我餓得心有些發慌，看著臨近攤的肉夾饃不停地咽著口水。哥看出我的心思說：“你實在餓，就去買一個肉夾饃吃吧。”

一個肉夾饃六元錢，賣三雙拖鞋的本錢，我摸了摸兜里的錢還是忍住了。傍晚時，眼看著一百雙拖鞋就要賣完，這時市場管理員走了過來，說我們沒有營業執照也沒有交一些市場管理費，不光把我們剩下的拖鞋全部沒收了，還把我們掙的錢全部交了罰款。兜里僅有的二百元錢打了水漂，我和哥回到家抱頭痛哭。鄰居李大爺聽到我倆的哭聲，來到我家。看我倆實在可憐，就交給哥一把車鑰匙，把他兒子不用的130小貨車借給了哥，哥開始每天天不亮就去灤河橋頭排隊等著拉活。

灤河橋頭有許多等著拉活的車輛，有大車有小車，每天都會一早就等候在那里。人家都是常年干這個生意的，而哥屬于新手，雇他拉活的人很少，有時趕上一天也沒有一個商家雇他。掙不到錢，我倆這一天就只能白水泡米飯吃咸菜，只能簡單對付一口。有時趕上有累活，比如扛大包的累活，沒有人愿意拉的，這樣的活哥會攤上。但這種雇主往往不會給多少錢。因為這種雇主會看人下菜碟，對于哥這樣沒有人脈的生瓜蛋子，他們就一口價。用他們的話講：“就這價，你愛干不干，你不干有人會干。”

哥忙于掙錢吃飯，就不得不答應。這種活不好干，雇主貨物多，哥的車小，要一趟趟來回裝卸，即費油又很浪費時間。有時拉完他們的活，這一天也快過去了。拿回的錢，給車加完油，緊巴巴也就夠吃一頓飯錢。

嚼完一袋榨菜，也不見哥的影子。口渴得不行，我去廚房對著水管灌起了涼水。灌了一肚子涼水，感覺肚子有了飽腹感。這時門開了，哥走了進來。只見他手里拎著一袋大米，一桶油，還有一顆白菜幾個土豆。他還從懷里掏出一個裝了不知是啥的食品袋，高興地對我說：“看我買回了什么？”

打開食品袋是一根胖胖的鹽水純肉腸。哥說：“今天不是立秋嘛，添秋膘，咱們也好久沒吃肉了，這個腸正好給你補補。”

哥用電飯鍋燜了米飯，切了腸，又做了白菜燉土豆。這頓飯，可以說是父母去世以來我吃的最好的一頓。一根鹽水腸花了哥二十六元錢，是哥拉了兩趟電器活掙的。哥說他今天可算是遇到了好人。這家是一對老夫妻，老房子拆遷，搬了新居。兒子孝敬他倆，給老兩口打來了錢，他倆狠狠心就把原來的電器處理掉了，添置了新家具和新電器。老兩口的兒子媳婦在深圳工作，事業有成，兒子做了一個外企的經理，在深圳也購置了新房。幫他們拉了兩趟電器和一些家用的家具，又幫他們把電器搬上樓，老兩口給了哥三百元。哥說：“兩百元就行了。”

老兩口說：“不行，這么多電器家什，又給幫著搬到二樓，多辛苦呀！”

他們不容哥再說啥就把錢塞進哥兜里。臨走時老爺子還悄悄對哥說，他們兩口子不缺錢，都有退休金，兒子又孝順，只是路途遠，工作又忙，不常回來，但經常會打錢給他們。

哥說，今天的錢買了腸和米油，剩下的又給車加了一些油，還剩下一百元，一會他給鄰居李大爺買點禮物送過去。哥說：“人家在咱困難的時候幫了咱們，咱們不能忘恩呀！”

二

過完立秋，天氣逐漸轉涼了。

十月份的一天，我去橋頭給哥送飯，看見哥正往車上搬運大白菜。駕駛室里坐著一對慈眉善目的六十多歲的老兩口。他們看見我使勁端詳著，老奶奶笑著說“你倆是哥倆吧，果然長得一模一樣。”

此時哥也把地上的白菜裝滿了車，他上了駕駛室，讓我回去。我看滿車的白菜，想到哥一會還要給老兩口往樓上搬白菜，就爬上車。對哥說：“我和你一起去吧。”

車走了很遠的路，到了裕華小區一棟家屬樓前停了下來。我跳下車，幫哥一起來回幾趟地往樓上搬白菜。老兩口住在二樓，還好的是樓層不算太高，但搬完滿車的白菜，我也累得滿身是汗，腿腳酸疼。準備離開時，老兩口還沏好了茶，洗好水果，讓我哥進屋休息一下。

老兩口住的房子是標準的三室一廳，房子裝修得很講究，新買的家具電視，房間里收拾得很干凈。

我問老兩口：“家里就你們兩口人，干嘛要買這么多的白菜呀？”

老奶奶走過來說：“我兒子和兒媳都在深圳呢，他們愛吃我積的酸菜。我多積一些，等他們有空休假了，過年回來吃餃子。”

老奶奶還拽著我的手，去廚房看她買的大缸。大缸很大，圓鼓鼓的肚子，讓我一下想起那年我母親從集上買回的一個大缸。

每年入冬季節，母親都會推著家里三輪車去集上買大白菜。買回來的菜經過晾曬之后，就可以積酸菜了。剛開始來承德家里只有一個小缸，積好酸菜，母親會送一些給鄰居嘗嘗。結果左鄰右舍嘗后，都說我家積的酸菜好吃，說這才是正品酸菜味。母親經不住夸獎，就去集上買回一個大肚子圓缸。圓缸不是新的，看著有許多年頭了，據說是一個大娘家里用過的。她和老伴結婚時，有了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兩個孩子打小就喜歡吃酸菜燉粉條，酸菜餡餃子。她和老伴就去集上特意買了這個大缸。幾年后老伴去世了，她含辛茹苦把兒子閨女養大成人。他倆也先后結婚離開了家，都定居去了外地，年節也很少再回來。幾年里，家里只有這口大缸陪著她。孤苦伶仃的她身體狀況變得越來越不好，不得不去投奔她外地的閨女。所以就忍痛不得不賣了這個缸。大娘說她只想給缸尋個好人家，不在乎價錢，這么多年了，她和缸已經有感情了。不舍得離開呀！

大娘看母親人也善良，就象征性收了幾塊錢，母親就用三輪車把缸推回了家。那個缸很大，圓鼓鼓的大肚子，我和哥有時候會爬進去藏貓貓。母親每年都會用那個缸給我們一家人積酸菜，積好后，會給左鄰右舍挨家挨戶去送。后來母親去世后，那個缸就閑置下來，一直放在地下室儲藏間里……想著往事，我的眼淚一下就忍不住流了出來。

老奶奶看我哭了，慌忙地遞過來毛巾說：“閨女，受啥委屈了，和奶奶說說，奶奶替你做主。”

我和她說起了我的父母，我家的大缸。奶奶一邊聽著一邊嘴里說著：“可憐的孩子呀，別怕！以后我們就是你的親人。”

那天奶奶給了哥三百元錢，讓我們回家買點好吃的。她還給了我一禮盒紅富士蘋果，給我拿了一盒她兒子給她郵寄的糕點。我一個勁推讓不要，奶奶和爺爺最后生氣地發話，和他們這么見外，以后就別來往了。不得以，我只得收下了。臨走前，哥把那三百元錢，悄悄放到了他們被褥底下。

三

糕點拿回來后，哥讓我每天早晨當早餐。早晨吃一塊糕點，喝上一杯白開水，從心里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和溫暖。而哥每天會泡一碗米飯就咸菜，從沒見他吃過一塊。每次讓他吃，他都說糕點不抗餓，再說他不喜歡吃甜的。

“那你以前怎么最愛吃甜的呀？”

哥說：“不知最近怎么了，改換口味了。”

糕點吃完了，我把盒隨便扔進垃圾桶，哥走過來撿起盒看著說，里面還有一些點心渣渣。他把那些點心渣小心地收在手里，倒進了嘴里。然后“吧唧”著嘴說，點心渣不甜，合他口味。

拿回的紅富士蘋果，我和哥都沒舍得吃，哥給了大橋負責車輛管理的張大爺。哥說，張大爺的老伴在醫院做了手術，大橋拉活的司機都隨錢了，他也想隨，張大爺說啥不要。張大爺人很好，平時挺照顧哥的。哥給他蘋果說寓意著平安健康，他看哥話語誠懇就收下了。事后，他比以前更加照顧哥，有啥好活都幫哥聯系。有時看哥來不及吃飯，還把家里帶的飯菜給哥留一半。他管理室有個磚砌的土爐子，有兩次我去找哥，都看見他在爐子上烤饅頭。饅頭烤得焦黃，特有的饅頭香味讓饑腸轆轆的我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李大爺拿起烤好的饅頭硬塞到我的手里說道：“來，閨女，還沒吃飯吧？吃饅頭。”

還記得那天的饅頭格外香，吃的我是熱淚盈眶。沒過幾天，張大爺還給哥拿了一個用磚做的小電爐子，做了一個鐵絲篦子，拿了十個饅頭。饅頭說是他老伴蒸的堿面饅頭，和我那天吃的一樣味道。從此后，每天早晨我一早起來烤兩個饅頭，再煮上一奶鍋大米粥，我和哥的早餐就有了。

那次從老奶奶家回來后，我和哥也買了二百斤白菜，并去地下室把那個好久都不用的大肚子缸搬上樓。我決定也學著母親的樣子，積一缸酸菜。哥說：“二百斤白菜是不是有點多呀？”

我說：“不多，又不是咱倆吃，樓里鄰居誰家喜歡吃咱還可以送給他們呀。”哥連連點頭答應著。

哥自從遇到那對老夫妻，生意逐漸好起來。老奶奶以前是一個政府機關的工會主席，有一定的人脈關系。她會經常幫哥聯系拉活的生意人，哥每天的活計多了起來。哥干活踏實，人本分，找他拉活的人越來越多。哥說，照這么干下去，我就能回學校繼續上學了。

我說：“媽都沒了，上學對我還有什么用？反正我不想繼續念下去了。”

哥瞪著眼睛對我嚷道：“不許說這種沒出息的話！你說這樣話對得起媽嗎？”

四

一天，哥買了一些東西和我一起去老奶奶家看望他們。

剛敲門，老爺爺就慌慌張張打開門喊道：“我老伴擦玻璃從凳子上摔下來了，你們快去看看吧。”

急忙跑進屋，看見老奶奶趴在地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一個斷了腿的凳子躺在一邊。見此情景，哥二話沒說背起奶奶就下了樓，開起他的車就去了醫院。到了醫院掛了急診，老奶奶進了搶救室，一會醫生走出來說是老奶奶醒過來了，初步檢查，有些輕微腦震蕩，需要住院觀察。

老爺爺說：“不行就把孩子從深圳叫回來吧。”

老奶奶說：“別讓孩子知道，給他們添麻煩干嘛！我自己在醫院就行。”

我說：“我正好也沒事，就留在醫院照顧奶奶吧。”

老奶奶住院期間，我留在醫院看護她。哥和老爺爺每天負責給老奶奶送飯。哥還把他們家玻璃全給擦了。一個禮拜后，奶奶身體檢查沒啥大礙出院了，哥開車把她送回家。

那天，老奶奶和老爺爺還撈了酸菜，給我和哥包了酸菜餡餃子。

大年三十一早，老奶奶和老爺爺就給我和哥來了電話，說他們的兒子一家從深圳回來了，讓我和哥去他家吃團圓飯。哥猶豫地說：“你們一大家人團聚，我們就不去打擾了。”

奶奶卻在電話里扯著大嗓門喊道：“什么你們我們的！你應該說咱們一家人。趕緊回來吧，我兒子，兒媳都想看看你們哥倆呢。”

拿著禮物，和哥去了老奶奶家。吃飯期間，奶奶的兒子和兒媳都勸我，讓我過完年就回學校讀書。他們說，他們一家人已經商量過了，決定資助我完成學業。奶奶的兒子說：“你母親讓你學醫就是讓你去救助更多需要幫助的人，你絕不能半途而廢。”

他還說：“在這個世界上，人都是在苦難、失敗、心酸、冒險里逐漸成長。只要你努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哥說：“謝謝你們一家的好意，資助的事就不用了。我已經給我妹妹準備了上學錢，過完年學校開學就送她回學校上學。”

那一年，我回學校上學。上學期間，老奶奶還給我打過幾次錢，一共是三千八百元。

沒過多久，哥也在鄰居鄒娘的幫助下，去了政府機關車庫做了一名小車司機。

幾年后，我大學畢業回到承德，應聘到一家三甲醫院工作。開了第一月工資，買了一些禮物，準備去老奶奶家看望他們。哥卻說，他們已經去了深圳的兒子家了……

特別喜歡一句話：如果你看到面前的陰影，別怕，那是因為你的背后有陽光。

感謝苦難的日子里幫助過我們的人。在我們的生命中，他們如親人如太陽，給我們以家庭的呵護和溫暖。感謝那些給我們陽光的人，感謝那些讓我們看到陽光的人。使我們的人生處處充滿了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