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感覺歲月悠悠，春光普照，不知老之將至。忽一日照鏡，最讓我得意的一頭烏發已是發跡稀疏，不由地自嘲說：水土流失、植被稀疏啊，額頭皺紋橫生、溝壑成形，滿目滄桑，忽然悲從中來，內心浩嘆：“逝者如斯夫！”

人生匆忙啊，似乎茫然游蕩一遭，天已黃昏；未曾掂出生命的輕重，人已中年。回首來路，竟無喜無憂，平平淡淡。想到人生的無奈。再讀諸葛亮《誡子書》，意味就深長了：“年與時馳，意與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窮廬，將復何及。”聰明如諸葛，都有這般感嘆，我輩凡夫俗子，更遑論成何大器啊。幼時，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年輕氣盛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年屆不惑，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對自己、對未來，少了一份虛幻，多了一些實在，突然感到提升生命的質量是如此緊迫。

一直難以忘懷一段小小的經歷。在鄉下教學時，有一次喝醉了酒，一個人穿過一片茂密的玉米地，走上一片高高的石崗，天色還早，很想在停下來歇歇腳步，看看風景，于是，就地坐下。深秋溫煦的日光照著，特別舒服，不知不覺竟睡意沉沉，倒頭便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日薄西山，青黛的煙靄籠罩了四野，天地間頓有一種虛幻感。回頭一看，更是大吃一驚：身后竟是一座墳墓！一堆堆癃起的黃土，森森地透著逼人的寒氣。遠近不見一個人影，聽不到一點聲音，頓時心里一沉，緊張起來。埋在這里的人，曾經在這片土地上生存，勞作，愛過恨過，而在時間長河中，他們的全部信息，只有這么一堆黃土。生與死原來就隔著一層土，如果醒不過來，有一堆黃土便是我的歸宿了。這件事，只是人生長卷中非常細小的一個情節，但后來的日子里，不論是身處順境還是逆境，想起這件小事，就覺悟一次生命的緊迫。

生于世間，不論貧富貴賤，每個人都在不斷探求生命的意義，通俗地講就是為什么活著。數十年來，我也在一個又一個十字路口徘徊、困惑、求索，最終卻放不下平生所愛--讀書、寫作與行游。少年立志苦學，自認為做區區一文豪不足為難，日夜摩掌砥礪，夢想筆底一片錦繡，但才性愚鈍，終難成大器，唯讀書與思考，讓年輕的生命沒有在偏遠的鄉村與時荒蕪，保持了獨立的操守和內在的充實，但也養成了不少難以克服的臭毛病：與俗世格格不入的清高、與仕途經濟不可調和的個性、與自己過不去的認真。細想起來，這一生浪費在無聊的瑣事上的時光真是數不勝數。自上師范時在校園油印刊物上發表第一篇文章以來，與文字糾結了二十多年，涉獵了詩歌、散文、小說、評論、新聞、枯躁的公文及許多難以推脫的悼詞、祝辭、講話稿之類，二十年間寫過的文字如果一頁頁碼起來，估計比我一米七六的個頭高、比我七十公斤的體格重，除去職業所需生產的一堆文字垃圾，屬于我自己的東西又有多少？雖然書也出了，虛名也浪了，真正讓自己滿意的文字并沒如愿以償。對文字的感覺一日淡如一日，幾乎遲鈍到無憂無喜的狀態，這對一個寫作為生的文人來說，簡直是一件很悲哀的事。

天性并不聰穎，最多算作中智，唯靠勤勉加以彌補，平生認定做好一件事足亦，持之以恒，鍥而不舍。少年時曾學習武術，每天比別人早起一兩個小時，跑步站樁、踢腿下腰，堅持兩年，最大的收獲是意志力增強，遇事不輕言放棄，認定能做好的事盡最大心力做到恰好。寫文章也一樣，很多情況下是自己跟自己較量，極力地去克服惰性、克服浮躁、克服從眾和媚俗。而又時常陷于無法克服的自卑中去，這一個性缺陷注定難成大器。只好時常寬慰自己，做一個內心充實、生活快樂的人也不錯。

經年的勞作，身體已經不知不覺發生故障。有一天，終于病疼纏身，腰椎病、頸椎病同時發難，整天坐立不安，身體如同一臺年久失修的機器，各個關節都似乎病變。而這些病疼歸根溯源，卻還是終年伏案寫字的勞累所至。回頭想一想數十年的勞作，頓感自以為絢麗的生命馬上沒有了意義。把生命放到寬闊而綿長的時間長河中審視一下，幾十年光陰，幾乎連滄海一粟也算不上，一個人在天地間平平慵慵也罷，轟轟烈烈也好，走過了，就像一滴水流過一段河流，消失的無影無蹤。人生無常，一切皆如花上露、草頭霜，此一時華麗，彼一時無奈。你的奮斗，你的成功，你的輝煌，你的容顏，你的芬芳，自以為在大地上留下了痕跡，其實，只是飛鳥掠過天空留下虛無的劃痕，時間不動聲色地抹殺著每一個生命存留過的痕跡，曾經的榮光，后人只能從有限的記憶里去無奈地感嘆。

托爾斯泰在《懺悔》一文中，講到自己一面勤勉自勵，一面又不知生命何去何從的思想困惑和生命的體悟，我也常常陷于這種矛盾中不能自拔，正如佛教中一個“攀藤食蜜”的故事：一位在無盡的荒野中急匆匆趕路的旅人，看到了野道中散落一塊塊白骨和迎面緊逼而來的一只大老虎，立刻拔腿逃跑，但他迷失了道路，跑到一座斷崖絕壁的頂上，在毫無辦法之中，發現斷崖上有一顆松樹，并且從樹枝上垂下一條藤蔓。旅人便毫不猶豫，馬上抓著藤蔓垂下去，老虎懊惱地在崖上狂吼。正當他慶幸九死一生的時候，低頭一看，腳下竟是怒浪澎湃的大海，而且在那波濤間還有三條毒龍，正張開大口等待著他的墜落。更恐怖的是，依靠救生的藤蔓的根上出現了一白一黑兩只老鼠，正在交互地啃著藤蔓，旅人拼命搖動藤蔓，想趕走老鼠，可是老鼠一點也沒有逃開的樣子。而且每次搖動藤蔓，便有水滴從上面落下來，這是樹枝上蜂巢所滴下的蜂蜜。由于蜂蜜太甜了，旅人竟完全忘記自己正處于危險萬分的境地，陶醉在暫時的快樂中。在孤寂的一生中，我們何嘗不是這個旅人？累累白骨的死亡昭示，白天和黑夜的老鼠交替嚙咬生命的時光，猛虎、毒龍等劫難的威逼，都是每個人生命旅程中難以逃避的經歷，雖然有點滴甜蜜讓人們暫時忘記死，但死亡必然會來到。苦難和甜蜜就像一對孿生子一樣，一開始就伴隨著我們的生命左右，人活一生，有多少東西可以把握呢？又有多少東西放不下？我們走過的路上，多少風景已成過往，多少往事已經泛黃。歲月的風沙早已模糊了來路，未來的路誰也不清楚在何方。

有限的生命，對自己多一點關照吧。一個人不關愛自己，不珍惜健康，就等于慢性自殺。有人把健康比作“1”，把成就、地位、權勢、金錢、名聲之類的身外之物比作“0”，沒有了“1”的存在，一切都化為烏有。這個比喻十分貼切。我不至一次引用過的清人筆記中的一段詞：“世事茫茫，光陰有限，算來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競短論長，卻不道榮枯有數，得失難量。看那秋風金谷，夜月烏江，阿房宮冷，銅雀臺荒。榮華花上露，富貴草頭霜。機關參透，萬慮皆忘。”用積極向上的觀點看，這些話雖然消極，但已是古人參透人生的體證。在滾滾紅塵中，讀這些話讓人內心清涼。

歷經苦難，方知生命可貴；面對病苦，才識健康重要。細數上蒼給予的時間，想想黑白兩只老鼠晝夜不休地啃咬生命的時光，實在不能隨波逐流去汲汲于名利、放浪于聲色、游戲于宦海，應該給自己一個合理的定位，盡人力而為，順其自然，適得其所，讓渺小而短暫的生命有點意義，有點生趣，人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