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游于汲郡山中，遇道士孫登，遂與之游。康臨去，登曰：“君才則高矣，保身之道不足。”——《世說新語?棲逸第十八?二》

　　故事很簡單，兩個人，一句話。

　　嵇康在汲郡的山中游覽，遇見道士孫登，便和他結伴同游。臨別，孫登對嵇康說：“你的才氣確實很高，可是保身的方法還欠缺些。”

　　這孫登，是魏晉時的一個世外高人，而非孫權長子孫登。據說，嵇康是入山采藥時遇見孫登的，和他交游了三年。傳聞嵇康游于山澤采藥，雖不重打扮，但身姿挺拔，容止出眾，砍柴人見了，都以為是神仙。心高氣傲的嵇康，追隨孫登三年，苦苦追問抱負，簡直是鉆石級的粉絲了，而孫登三年不發一言。

　　臨別才贈一言：“君才則高矣，保身之道不足。”講的是才高和保身之間的關系。

　　所謂棲逸，就是隱逸、隱居，有的人并非真的遺世獨立，而是靜候時機，將短暫的隱居當成后來升官的終南捷徑。孫登不是，他絕不出來做官。孫登別號蘇門先生，極富才華，好讀《易經》，撫一弦琴，終日無慍色，卻孑然一身，閑云野鶴般，隱居汲郡北山上。《晉書·孫登傳》里比這一句話詳細多了：“嵇康又從之游三年，問其所圖，終不答，康每嘆息。”嵇康問他的意圖，有何抱負，孫登始終不肯回答，嵇康只有嘆息的份了。臨別贈言，孫登說：“君性烈而才雋，其能免乎？”這是《魏志·王粲傳》注引《嵇康別傳》里的句子。

　　按常理，史書記載，理應冷靜客觀。而對同一事件的描述，有詳略之別不說，情感濃淡也有明顯差異。史書記載，語氣強烈，飽含深情，大有嵇康不能免禍的擔憂，恨鐵難成鋼的無奈，深切的惋惜之情。而筆記小說《世說新語》，則是平和的敘述語氣。后者的表述適當留白，亦具情感張力。才雋，在亂世要遠禍全身，難。性子又烈，更難。嵇康是竹林七賢中最富儒者之剛的，加之他與曹魏有姻親關系，保身簡直難如登天。性烈而才雋，用大白話說，過剛易折啊。不會用其才，反會招禍。

　　不幸言中，后來嵇康為司馬昭所害，獄中寫就《幽憤詩》，“昔慚柳下，今愧孫登”句，便是悔恨的明證。此句中的“柳下”，就是柳下惠。提到過去的柳下惠就羞慚，如今愧對贈言避世的孫登。“志在守樸，養素全真”，不懂人情世故，招來禍患，這是孫登三年觀察下來得出的結論，是他的隱憂。誰說嵇康是真不懂的呢，不是不能，是不為也。

　　嵇康聽了這句，當時什么反應，不得而知，后被人構陷入獄，自然心痛，《家誡》更可以看出。假若人生可以重來，假若嵇康選的是另一條道，這個1700多年前的人物，也勢必被時間雨打風吹去。

　　言簡意豐的一則，卻自有一種只可意會難以言傳的趣味。一言以蔽之，書中所載人物的言行、修養和精神，為后世士人呈現了廣義的“魏晉風度”。

　　嵇康追隨孫登三年，只留寥寥言語，“性烈而才雋”，“保身之道不足”，識人入木三分，好像一鞭子打在嵇康人生的七寸上。

　　山公將去選曹，欲舉嵇康，康與書告絕。——《世說新語?棲逸第十八?三》

　　山濤將不再擔任選曹郎職務，想要推薦嵇康代替其原職，嵇康寫信給他，宣告絕交。

　　有名的《與山巨源絕交書》，歷來為人津津樂道。至于有否從頭到尾精讀這封信這篇文，往往無暇深思。山濤即山巨源，竹林七賢之一，是嵇康的好朋友，中間怎樣的曲折，導致好友絕交的結果。一般人都這樣認為，嵇康不愿做官，而山濤官癮極大，兩人三觀不合，走著走著就散了。

　　真的就這么簡單嗎？

　　對于當代人，人們習慣了相對近距離地考察，甚至不惜用上放大鏡、顯微鏡，人性的豐富觸目驚心，人性的弱點比比皆是。而對于古人，隔著一千多年的時光，時間的云煙遮蔽了我們的望眼，有時難免有些想當然。

　　細細碎碎不多言，只說一件：嵇康罹難臨刑，鄭重托孤山濤。寫絕交信是261年的事，臨刑前托孤是262年。既已絕交，怎好意思再將稚子托付于他？這不矛盾嗎？

　　先要知道時代特點。阮籍《詠懷》其十一中，“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何嘗不是嵇康等人的共識！活在一個危機四伏的環境里，遠禍全身何其難，越清醒者，內心越苦悶和壓抑。還有關于書這種文體，書信本無題名，《與山巨源絕交書》之題目，不是寫作時就存在，是后人編輯所加。“康與書告絕”，可以理解為嵇康寫信宣告拒絕任職。

　　再說山濤其人。他性好老莊，有很高的從政能力，兼具名士聲望，這在那時是不多見的，因為所謂名士，門檻頗為苛刻，名門子弟，學問深，有一兩手雅藝嫻技，一定要有名士性情、名士風度。多種資料顯示，山濤為人正派，生活節儉，有遠見卓識，他和司馬懿妻子有中表之親，深得司馬氏信任，更重要的，山濤識時務，素以度量見稱于世。

　　最后講兩人交情之深厚。山濤是竹林七賢中年齡最長的，與嵇康交往也較早。他深知嵇康性情，耿介剛直之人很難免禍，出于保全好友之考慮，不得不出自下策，在當時，名士出仕為官是最好的自我保護，像阮籍等人就這樣“大隱”于官場。嵇康嫉惡如仇的性格，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思想，自然一口回絕。這封絕交信，除了表明心跡，還能看出嵇康與山濤之間的默契，不讓對方連帶致罪，可謂用心良苦。倘若不是神交，怎敢白紙黑字率性宣言？

　　竹林七賢中，山濤享年最高，在嵇康臨刑20多年后故去，活了79歲。嵇康托孤山濤，嵇康之子嵇紹，當時才10歲，之后的確在山濤的悉心調教下，全身免禍，一度仕途順達。至于最終結局，也不是山濤能左右的。

　　有一家之言，讀之深以為然。有人分析，這書信不是“絕交”，而是“陳情”。通讀全文，陳情一說更能接受，與最后的托孤也不矛盾了。

　　山公與嵇、阮一面，契若金蘭。山妻韓氏，覺公與二人異于常交，問公。公曰：“我當年可以為友者，唯此二生耳！”妻曰：“負羈之妻亦親觀狐、趙，意欲窺之，可乎？”他日，二人來，妻勸公止之宿，具酒肉；夜穿墉以視之，達旦忘反。公入曰：“二人何如？”妻曰：“君才致殊不如，正當以識度相友耳。”公曰：“伊輩亦常以我度為勝。”——《世說新語?賢媛第十九?十一》

　　賢媛，魏晉時期上流社會中的婦女形象。魏晉風流，其中女性風采尤其令人贊嘆不已。

　　這一則，是側面寫嵇康。

　　嵇康的美，出自天然，不加修飾，清新脫俗，不僅同性激賞，而且異性大贊，其配偶不嫉妒，實屬難得。

　　山濤和嵇康、阮籍見一次面，就情意相投。山濤夫婦伉儷情深，請阮籍嵇康到家中，好酒好菜招待。山濤妻子事先對山濤說，僖負羈的妻子曾親自觀察過狐偃和趙衰，我也想偷著觀察一下嵇康阮籍，行嗎？

　　不僅說了，而且做了。得到允許，當天夜里，山濤妻子就在墻上挖個洞偷窺，不想深深為之吸引，一看竟看到天亮忘了回去。

　　請求已怪異，行為更乖張，評論超奇葩。山濤進來問道：“這兩個人怎么樣？”他妻子說：“您才能、情趣根本比不上他們，只能靠見識、氣度和他們結交罷了。”

　　山濤的回答更是奇葩中的奇葩，不僅不生氣，還順著妻子的意思往下說，山濤說：“他們也常常認為我的氣度優越。”

　　一求，一窺，一贊，一答，寥寥數語，寫得妙趣橫生。

　　這一求，可見伉儷情深，家庭人際寬容。

　　這一窺，通宵達旦，既寫嵇康之美出天際，亦見女子性情之至真至純。

　　這一贊，是女子的識見，見其品藻的水準，賞鑒的眼力。

　　這一答，足見山濤之度量。寫到這，回看前文，嵇康之所以托孤山濤，是因為熟知山濤為人，此言不虛。

　　《太平御覽》有袁宏妻李氏寫的《吊嵇中散文》，“觀其德行奇偉，風韻劭邈，有似明月之映幽夜，清風之過松林也”，深情表白，一往情深，可見嵇康之魅力。

　　“賢媛”中32則故事都有點意思，謝道韞對丈夫王凝之的批語不可謂不刻薄，謝安之妻以“恐傷盛德”為由勸阻謝安看歌舞，賈充第二任妻子郭槐被丈夫的前妻李婉所折服，等等，寫出了那個時代女子的才德、性情、風度，一個個個性張揚的女子，讓時人折服，讓后人嘆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