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
少時的一本很不起眼的古詩讀物,繁體,最后一頁有如上兩句小詩,估計是那時不解做的點記。只見有一句輕描淡寫的注釋:以道家的眼光“玉樓”是兩肩,“銀海”則是眼睛。
對于這首小詩,我自是耿耿于懷了十幾年,因為沒能隨著東坡做個全程的跟讀。今天偶然再見,若不做點筆記,自己都于心不忍了。
《雪后書北臺壁》 蘇軾
城頭初日始翻鴉,陌上晴泥已沒車。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
遺蝗入地應千尺,宿麥連云有幾家。老病自嗟詩力退,空吟冰柱憶劉叉。
這是蘇軾雪后游北臺書壁所作。如果今人喜歡直譯,就我所提出來的這兩句當譯為:“冰凍包圍了玉樓,使樓中人寒冷難禁,良人的皮膚起了雞皮疙瘩;光茫在一片銀海里搖晃,叫人眼花繚亂。”我當年怕也自然應是淺顯著這樣理解。
在熙寧七年(1074),作者正在密州。古時的密州也就是今日的山東諸城。對于這兩句的發生地點和背景當是很好理解,只是深究起這兩句來后人也有幾種不同見解。大多數人茍同以王荊公為代表的認為用了道書的典故,也就是說“玉樓”是兩肩,“銀海”是眼睛。“起粟”則是用了趙飛燕“雖寒體無軫粟”(見《侯鯖錄》)。《侯鯖錄》又云:“東坡作《雪詩》云:‘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后見荊公對東坡云:‘道家以兩肩為玉樓,目為銀海,是使此事否?’東坡進曰:‘惟荊公知此出處。’”
以此詩句做引說說詩人是如何“輕易”的就卷入的一場時政賣場。由此詩得知“東坡進曰‘惟荊公知此出處’”。我們還別以為東坡表揚了荊公便以為他們的關系很好。事實上,就在宋神宗熙寧四年的(1071),蘇軾官至太常博士,攝開封府推官。當時正值王荊公推行新法,由于政見不同,他不但得罪了王荊公,也變相的得罪了神宗。之前東坡甚至對皇上說:“當今之勢,天下有二患,有立法之弊,有任人之失”。任人之失!其口出納言,可不是已經有血口噴皇上之嫌疑。神宗自是不高興了。此后數年蘇軾不得不出任地方官職,開始為杭州通判,后來先后出任密州、徐州和湖州知州。
到是蘇知州的文學素養,他承認和認可王荊公的文學才華,真是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他的曠達就在這里。本詩的另一種認為“玉樓”、“銀海”的實質都是在寫實寫景,如袁子才的《隨園詩話》說,兩者不過是“言雪之白,以‘銀’、‘玉’字樣襯托之,亦詩家常事”。此處從后一說。以玉樓襯托冰凍,以銀海遇襯雪光,景象恢宏詭麗,確實符合大雪后的風光。“玉樓”還有一指是神仙的住處。相傳唐代詩人李賀將死,晝見緋衣人傳玉帝詔令,謂白玉樓成,召使作記,隨卒。王涯《宮詞》:“禁樹無風正和暖,玉樓金殿曉光中。”便是指華麗的高樓了。當然這都是文學描寫,以本詩的背景,在對雪的吟詠上我還是贊同道家稱肩為玉樓之說的。《石林詩話》關于雪的描寫云:“詩禁體物語,此學詩者,類能言之。蘇子瞻:‘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超然飛動,何害其言玉樓銀海。
說蘇軾此時有記敘散文《超然臺記》留下墨跡,其態度很是跟老莊的物我兩忘之逍遙論調接近。我自以為此散文篇什是我們后人讀蘇軾和了解蘇軾最為可靠的一段文字途徑,因此一直以來比較感觸。現不妨摘錄一段以說明問題。他說:
凡物皆有可觀。茍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哺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
夫所為求福而辭禍者,以福可喜而禍可悲也。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于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禍而辭福。夫求禍而辭福,豈人之情也哉?物有以蓋之矣。彼游于物之內,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挾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眩亂反覆,如隙中之觀斗,又烏知勝負之所在?是以美惡橫生,而憂樂出焉。可不大哀乎!
予自錢塘移守膠西,釋舟楫之安,而服車馬之勞;去雕墻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觀,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歲比不登,盜賊滿野,獄訟充斥;而齋廚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予之不樂也。處之期年,而貌加豐,發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樂其風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于是治其園囿,潔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補破敗,為茍完之計。而園之北,因城以為臺者舊矣;稍葺而新之。時相與登覽,放意肆志焉。
南望馬耳、常山,出沒隱見,若近若遠,庶幾有隱君子乎?而其東則廬山,秦人盧敖之所從遁也。西望穆陵,隱然如城郭,師尚父、齊威公之遺烈,猶有存者。北俯濰水,慨然太息,思淮陰之功,而吊其不終。臺高而安,深而明,夏涼而冬溫。雨雪之朝,風月之夕,予未嘗不在,客未嘗不從。擷園疏,取池魚,釀秫酒,瀹脫粟而食之。曰:“樂哉游乎!”
也正是這個時候,蘇軾的弟子由適在濟南,聞而賦之,且名其臺曰“超然”。以見予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游于物之外也。
為了能夠更好的詮釋蘇軾的這篇記敘,還有如下小詩作點綴:
黃昏猶作雨纖纖,夜靜無風勢轉嚴。但覺衾裯如潑水,不知庭院已堆鹽。
五更曉色來虛幌,半夜寒聲落畫檐。試掃北臺看馬耳,未隨埋沒有雙尖。
看起來我們的蘇知州還確是(與客)登(超然臺)覽后,真有“凡物皆有可觀”至“吾安往而不樂”的“放意肆志”之樂呢。然,事實果真如此么?
無奈,人生的凄涼不盡言。我們讀一個歷史人物需要很多資料的供給。特別是讀如東坡這樣有文學造詣和政治主張的歷史人物。請看他孤身一人抵達密州之后,為什么是以滿懷哀傷地想起了亡妻王弗: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難怪后人有把這首詞跟東坡動蕩的命運以及仕途不濟緊密地聯系在一起。“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 ,怎么來看待如上一文一詞自是讀者自己的事情,但是能否看出東坡因入世從政之狂被壓抑而生的怨就需要你的靈犀了。山不轉水轉,既然國家不用,就履行詩人的責任何妨?他狂勁一上來,就在密州城西的城墻上建了一座城樓,并給這個城樓起了個名字叫“超然臺”。之后,他以此超然臺為物象,做釋放心中塊壘的法寶。也才有我們后人能夠以欣賞的眼光看到他留存于世的諸多篇什。
古時的濟南俯很人文。超然臺就建在城西,而在800里外的濟南府里,弟弟蘇轍在那里任職,從濟南再往西南800里就是他魂牽夢縈的汴梁城了。此后他日夜站在超然臺上手搭涼棚向西張望。可是,綜觀如上,我們即讀懂了一個文人的遠大抱負,并也知道他悲憫的心里一點也不“超然”。這就是我寫下此篇的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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