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在唐代詩人中是最具個性的，也是最具人氣的，特別是在他供奉翰林后更是名滿天下，即便在他被賜金還山后，每到一地，地方官仍舊迎候招待，唯恐怠慢。

　　在唐代詩壇，李白既是天才，也是狂士。當四明狂客賀知章稱他是太白星精下凡和謫仙人時，他不僅引以自豪，而且當仁不讓。他在《金陵與諸賢送權十一序》中說：“吾希風廣成，蕩漾浮世，素受寶訣，為三十六帝之外臣。即四明遺老賀知章呼余為謫仙人，蓋實錄耳。”他的從弟令問夸贊他心肝五臟皆錦繡，他也欣然接受，請看他的《冬日于龍門送從弟京兆參軍令問之淮南覲省序》，令問“常醉目吾曰：‘兄心肝五臟皆錦繡耶！不然，何開口成文，揮汗霧散？’吾因撫掌大笑，揚眉當之。”天寶初，他被詔入翰林，他并不認為是他人引薦的緣故，而是靠自己的名聲。他在《為宋中丞自薦表》中借宋中丞之口夸耀自己說：“臣伏見前翰林供奉李白，年五十有七。天寶初，五府交辟，不求聞達，亦由子真谷口，名動京師。上皇聞而悅之，召入禁掖。”

　　李白的確認為自己就是太白星精下凡，東方朔再世。他在《留別西河劉少府》一詩中說：“謂我是方朔，人間落歲星。白衣千萬乘，何事去天庭？”既如此，他自然可以傲視古今，睥睨世人，用不著在他人面前溫良恭儉讓了，所以他在王公貴族、達官顯宦面前毫無卑躬屈膝之態，有的只是居高臨下之勢。這也就是他為什么敢于平交王侯的原因了。

　　李白的行事作風如同懷素的草書，汪洋恣肆，瀟灑飄逸。正因如此，所以李白特別欣賞懷素的草書，特地寫了《草書歌行》，詩曰：“少年上人號懷素，草書天下稱獨步。墨池飛出北溟魚，筆鋒殺盡中山兔。八月九月天氣涼，酒徒詞客滿高堂。箋麻素絹排數廂，宣州石硯墨色光。吾師醉后倚繩床，須臾掃盡數千張。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起來向壁不停手，一行數字大如斗。怳怳如聞神鬼驚，時時只見龍蛇走。左盤右蹙如驚電，狀同楚漢相攻戰。湖南七郡凡幾家，家家屏障書題遍。王逸少，張伯英，古來幾許浪得名。張顛老死不足數，我師此義不師古。古來萬事貴天生，何必要公孫大娘《渾脫》舞。”詩人夸贊懷素的草書，大有夫子自道之意，實則道出了自己的行事作風與詩歌風格。

　　李白的行事大有天馬行空獨往獨來之意，什么法律秩序，什么規矩常理，什么尊卑上下，統統都不放在眼里。他率真任性，隨意灑脫，不拘細節，充分體現了追求個性自由的人格特點。杜甫說他是“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又說他“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他自己說是“天為容，道為貌，不屈已，不干人，巢、由以來，一人而已。乃虬蟠龜息，遁乎此山。仆嘗弄之以綠綺，臥之以碧云，嗽之以瓊液，餌之以金砂。既而童顏益春，真氣愈茂。將欲倚劍天外，持弓扶桑。浮四海，橫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云天之渺茫。”他似乎不是地球人，而是生活在宇宙空間，象神仙一樣任意馳騁往來。

　　他從來不拘泥身份，任意而行：一時儼然隱士，遁跡于山水林泉；一時如同道士，煉丹舞劍于山崖；一時又象劍客，行俠仗義于江湖；一時又象豪士，常常濟困扶危；一時又象策士，出謀畫策于幕府；一時又象個神仙，飄渺于蓬萊、方壺之間；一時又象個酒鬼，成天狂飲爛醉；有時甚至象個浪子，混跡于街頭巷尾；有時又象個常人，旖旎于男女情愛；然而更多的時候顯露出的是詩人本色，滿腹錦繡，咳唾成珠。總之，李白是多面的、立體的、變化的，今天的李白不同于昨天的李白，明天的李白又不同于今天的李白。

　　尚未出川之前，李白的行事就大異于常人。魏顥《李翰林集序》云：“少任俠，手刃數人。”就連他的形象也顯得非同一般。魏顥在《李翰林集序》中描繪李白是：“眸子炯然，哆如餓虎，或時束帶，風流醞藉。”可見，李白除了“風流醞藉”的文士面目外，有時兩眼精光四射，猶如山中餓虎，令人望而生畏。出川之前，李白為什么先后隱居于大匡山、岷山，跟隨趙蕤、東巖子學道，也許與他的殺人有關，或許就是為了避禍。

　　出川之后，他先是南游吳楚，繼而入贅許府，然后兩入長安，進行游宦。即使在最為繁華的京洛一帶，他也不改本色，仍是一幅我行我素之態。他自己在《敘舊贈江陽宰陸調》中說：“風流少年時，京洛事游遨。腰間延陵劍，玉帶明珠袍。我昔斗雞徒，連延五陵豪。”《贈從兄襄陽少府皓》更云：“托身白刃里，殺人紅塵中。當朝揖高義，舉世欽英風。”不僅盡情遨游，斗雞走馬，還竟敢在天子腳下殺人，這份瀟灑，這份膽量，實在舉世少有。那怕入了翰林，成了天子之臣，他也還是一幅天之外臣、酒中神仙的派頭，皇上要他同游華清池，他竟借口正與朋友喝酒，沒有功夫，而加以拒絕。

　　朝堂之上本是皇帝與大臣們商議國是的地方，一派肅穆、威嚴，可李白照樣象東方朔一樣嘻笑打趣，甚至還敢揶揄、譏剌皇上。朝廷要他草詔番書，他也敢拿架子，竟要玄宗的寵侍高力士給他磨墨脫靴。這種不臣之態亙古少有。

　　因為他供奉翰林期間得罪了楊貴妃、高力士，加上他好酒使性，全然不顧規矩，弄得玄宗也不高興，最后將他“賜金還山”，可他不以為意，仍舊高唱著“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與高適、杜甫等快意人生，在齊魯、梁園一帶盡情游玩，或登高賦詩，或高歌飲酒，過著天不管、地不管的自由生活。

　　對于婚姻家庭，李白的態度也迥異于常人，他兩次結婚，都是入贅高門大第，做了倒插門女婿，他才不管別人的議論，只要岳父家能給自己經濟支持就行了。更為出格的是，在齊、魯游覽期間，為了有人給他照顧一兒一女，他竟然先后與兩位女子同居，然后又拂袖而去，跑到梁地入贅宗門，做了名聲并不好的宗楚客的孫女婿。他雖先后育有兩兒一女，也有著父子、父女之間的深情，可他照樣在外日多，在家日少，還是四處游山玩水。可見李白雖然也有常人之情，也需要家庭婚姻，但他卻不愿意為此而拖累自己，那怕被世人指為薄情，也在所不惜。

　　他的豪爽也足以令人咋舌。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中李白自言如何輕財好施，書中云：“曩昔東游維揚，不逾一年，散金三十馀萬，有落魄公子，悉皆濟之。”在揚州這個煙花之地，不到一年，他竟然花掉了三十余萬！而這些錢主要是用來周濟那些落魄公子。李白的這些豪舉，只怕要讓那些豪俠之士赧顏。

　　安史之亂發生后，李白急于建功立業，結果站錯了隊，投在了永王李璘的帳下，成了附逆之人，先被下了潯陽監獄，后又被流放夜郎。這種事如果放在別人身上，早就誠惶誠恐，呼天搶地，甚至一死了之了，可李白并不覺得自己有錯，在不少詩文中他都為自己鳴冤叫屈，又上書達官顯宦，請他們代為申訴。后來幸逢大赦，詩人提前解除了流放，可他對朝廷并無多少感激之意。這似乎也有點拗相公的味道了。

　　李白是千百年來人們公認的最杰出的浪漫主義詩人。人們常說“詩如其人”，對于李白來說還應加上一句話，即“人如其詩”，詩歌與詩人一體，突出地表現了狂放豪邁、瀟灑飄逸、汪洋恣肆、儀態萬方的特色。李白不僅在創作浪漫主義詩歌方面取得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成就，在為人的浪漫豪放方面只怕也稱得上是古今第一人。（本文于2013年3月11日發表于中財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