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九年春三月，陽光明媚、鳥語花香，王羲之一行人會于會稽山陰蘭亭。這一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蘭亭是處不平凡的地方。王羲之太過瀟灑，字兒寫得漂亮，駢文意味深長。風悄悄地從云間劃過，輕得如同飛起的羽毛。這一年，王羲之寫文時落下了眼淚，化掉了性情中的不羈，留下不朽之作《蘭亭序》。烏發從他束起的戴巾下飄逸而出，拂過他的臉頰，拂弄他俯仰于天地的思想。這一拂，就是一千六百年。

　　一千六百年之后，會稽蘭亭仍駐在原地，春三月還是春三月，草長鶯飛，剪柳輕飏。曲水，帶著千年后的余韻緩緩流淌；流觴，在與石壁的觸碰中婉轉成一首歌。群賢畢至，少長咸集，一觴一詠，盡顯人間真性情。會于蘭亭的人共有四十二位，有當世的名流，有成長中的孩子。他們談自己所談，樂自己所樂，一觴一酒一詩人。陽光暖暖地照著，金彩一般灑在他們的臉上。笑容如花朵綻放。他伸開手，執筆落墨；他站起身，引吭高歌。而另外一個他呢，則盤腿而坐，靜看茂林修竹、崇山峻嶺。所謂“修禊事”不過是一種托詞，游三月春才是詩人們最大的心愿。

　　王羲之真的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一盞一盞又一盞，他將觴當成了漏斗，將自己的心情拋向了山野。他的寬袍大袖舞起又落下，他心底的話兒隨醉意勃發。這個自小孤單的人，似乎早早就懂得了生死的奧秘，只是他從來不說，他只將孤單當成一杯酒，于月下對影成雙。他幼年喪父，跟著伯父長大，受教于自己的姨母。書法于他來說是一支筆，自小握著，也是一段情，無法割舍。他看筆如同看自己，他寫字其實就是在寫自己。孤獨是一枚針，往往成就天才，也常常成全天性。有人說，王羲之因為寫字黑了一汪池水。也有人說，他的字價值千金，后人只有仰望卻不能及。但只有他本人知道，俯仰之間，萬物皆為陳跡，修短隨化，終期于盡。他將自己置身界外，看問題通透、明了、清晰。

　　永和九年春三月，惠風和暢、游人如織。清流激湍、映帶左右。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亦足以讓人在一觴一詠之間暢敘幽情。晉人狂放，灑脫不羈。落下一滴清淚之后，王羲之開始放下狂放，走向平和。他在酒意濃酣之際悟到世間萬物原來是不能長久的。人總有一死，如繁花落敗于秋后，如少年走向耄耋，新事物終究會替代舊事物。他告訴自己不如及時行樂、放飛心性，將這一天的快樂當成永恒。生與死是那么虛誕，與天地平齊不過是一種意愿。今天，他與眾詩人聚集，寫詩說話談論修禊的事，為此作一記錄，也是對彼此的成全。

　　有人說，王羲之的一醉成就了千古文章。有人說，他的書法在當時已經登峰造極。但當王羲之醒來之后，卻忘了流傳千古的《蘭亭序》是如何一揮而成的，縱他絞盡腦汁反復琢磨也再難超越最初的版本。他曾說：“此神助耳，何吾能力致。”其實，這不是神助，是會稽蘭亭上的一醉不能復制，是一蹴而就置萬物于不顧的心態不能復制，如他心底的一滴墨，只在落筆的剎那幻化成晶瑩。酒水入體，催化了他昂揚的詩意。那一刻，時間凝結；那一刻，書圣的心思浸染了歲月。　　

　　此后，有很多人為之歌、為之吟、為之題詩作賦、為之拓本繪畫。更有唐太祖李世民因他的這筆字朝思暮想，獨攪于懷。李世民曾召善書大臣臨摹，命供奉榻書人趙模、韓道政、馮承素、諸葛貞等四人，各拓數本。他還將《蘭亭序》字帖日日懸于壁前耐心揣摩。或許，李世民和王羲之一樣在生命混元之時悟懂了生死，更或者他們只是心有靈犀、息息相通。在擁有王羲之的思想之后，李世民開始詮釋自己對于生死的認知。他懂得了人皆有一死，縱有多么輝煌的過去，亦不過匯于一盅，如酒飲過了醉過了，醒來便不用思量與惦記。

　　永和九年春三月是一個濃縮的日子。這一天很重要，借蘭亭修禊的事行樂也很重要。它傳遞出一個訊息，做人要看空世事、悟通人道。好的事物終究會隨著歲月流逝，人與事只有用筆記錄下來才不會泯滅。正如琥珀，凝于數千萬年之前，經過時間的沉淀在出世時才能變得玲瓏剔透、惑人心魂。遇見，是一種美麗，王羲之與《蘭亭序》的遇見是千年一次的奇跡。唐王李世民曾這樣評論《蘭亭序》：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區區之類，何足論哉！

　　三月，是會稽蘭亭花開的季節。站于山頂之上，你會感悟到四十二位詩人聚會時攜手并肩、嬉笑怒罵的樣子。他們為世間事感懷，因景色入思。他們以獨特的方式感動歷朝歷代的文人墨客。字兒因此而美麗，駢文因此而精彩。如果沒有這一天，世間便不會有流傳千古的《蘭亭序》，便不會有名揚四海的王羲之。如果沒有這一天，唐王李世民不會大動干戈，命令全天下的書法才子效仿之、臨摹之，為后世留下諸多版本的《蘭亭序》墨跡。如果沒有這一天，蘭亭不會惹太多的人注目。它的曲水流觴、它的鵝池、它的斜風細雨，或許無人問津。

　　永和九年之后不久便是戰亂，換年號、換皇帝，東晉升平五年王羲之因病卒于會稽金庭。《蘭亭序》隨之流傳。《蘭亭序》以行書著稱，被后人冠之“天下第一行書”的美名。三百二十四個字，每一個字都被王羲之賦予了生命的形象，字們或坐、或臥、或行、或舞、或歌，尺幅之內，群賢畢至，眾相皆現。之后，參與“修禊事”的王羲之的七兒子王獻之力攻草書、行書、楷書和隸書，在書法史上與父親并稱為“二王”。之后，沉寂多時的陳郡謝氏謝安東山再起，歷任征西大將軍司馬、吏部尚書、中護軍等職，在淝水之戰中以八萬兵力挫敗前秦軍隊，讓風雨飄搖中的晉王朝得以存續。

　　這就是歷史，這也是日子。永和九年，讓后來許多的讀史者悟懂了世間萬物生死存依的道理。會稽，將這一道理注入每一位華夏子孫的心中，讓每一個學書法的人，不論他身居何處，都知道一帖《蘭亭序》，都知道一個王羲之，讓每一個學史的人都能從春三月的這次聚會中收獲屬于自己的新東西。它終究還是成全了他！若蘭花幽幽，清香四溢，若溪水潺潺，長流不息。蘭亭，因此定格在時間的畫框里。（本文于2022年6月22日發表于中財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