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采風活動結束,我和幾個年輕男女坐在一張桌子吃飯。推杯換盞之后,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就變得無話不談了。酒半酣了,話也多起來。漸漸話題就說到酒上,由酒慢慢轉移到蘇東坡的身上。“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不知誰念出了蘇東坡的這一句。一桌子年輕面孔,唯我一人兩鬢微霜,幾雙眼睛看向了我。我擺擺手。你們喝,你們聊,不必擔心我會老夫聊發少年狂。
幾張神采奕奕的臉,現出溫厚的笑來,繼續他們的話題。長發青年說他最喜歡恃才放曠的蘇東坡。眼鏡說他心里的蘇東坡是溫暖,溫潤的人。胖青年說蘇東坡是一個吃貨。長裙子的妹子說她眼里的蘇東坡是一個癡情的人,并隨口吟出“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靠窗邊坐著的那個大眼睛美女,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字斟句酌說,蘇東坡是一個打不死的小強。她的話引起一陣哄笑。她卻忽閃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看著我們說,我是認真的。
看著一張張英氣勃發的臉,聽他們對蘇東坡半是認真半是調侃的評價,不由一陣感嘆。莎士比亞評價哈姆萊特時說,“一千個讀者眼里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我們的蘇東坡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我覺得,蘇東坡對中國人的影響,更甚于哈姆萊特。幾千年的時光,并沒有銷磨他的光芒,反而愈加光彩照人了。唐宋八大家的名頭絕非輕易就可以得到。
蘇東坡,留給我們的文化遺產和精神財富太過豐厚了。任何一個喜歡蘇東坡,閱讀蘇東坡,研究蘇東坡或是只限于在學校接觸過蘇東坡詩詞的人,每個人的心里,都住著一個自己的蘇東坡。就像那幾個年輕人,每個人喜歡的蘇東坡都不一樣。可是,一點也不影響他們的喜歡。喜歡就是喜歡。喜歡他的大江東去,喜歡他的千里共嬋娟,喜歡他的天涯何處無芳草,喜歡他的休將白發唱黃雞,喜歡他的此心安處是吾鄉,喜歡他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喜歡著他的喜歡。
我曾多次嘗試寫一寫蘇東坡,可每一次都難以呈現出一個立體、完整的蘇東坡。蘇東坡是一片莽莽蒼蒼的森林,一枝一葉,怎能窺見森林的廣袤?蘇東坡是浩瀚無際的大海,一波一浪,如何領略大海的遼闊與深邃?蘇東坡是高山厚土,一石一壤,又怎能彰顯出大山的巍峨,黃土的厚重?讀他的詩文,我們也只是于大海取一瓢飲,于厚土撿一粒沙而已。古往今來,誰能走進他的內心,誰又曾經走進過他的內心呢。
一名武士,甲胄披身,只不過是名貴的外殼,保護自己,也抵御他人。一介文人,文字就是他的甲胄。豪放或者婉約,灑脫或是沉郁,詼諧或者端莊,堅忍還是懦弱,隨遇而安還是隨波逐流。都是給人看的。
宦海沉浮,世態炎涼,他都看遍了,也都遍嘗了。半生坎坷,半生流離失所,幾乎就是他的生活。不是被流放,就是在流放的路上。但他的詩詞里,從未像屈原那樣,問天問地問鬼神,怨天怨地怨蒼生。他將一條曲折坎坷的路走成了陽光明媚;他將荊棘遍地,走成了一路花開。
他的心底有沒有苦,我們知道。他的心底有沒有怨,我們無從得知。我們卻看到了坦蕩,看到了詼諧幽默。“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自題金山畫像》。不知道“黃州惠州儋州”是在告訴世人他顛簸的苦,流浪的苦,還是想告訴后人他苦中作樂的收獲。他調侃著自己,也調侃著命運。把磨難調侃成生存智慧,他就成了人生贏家。
很多人飽經磨難之后,都怨天尤人去了。蘇東坡卻將所有的磨難,所有的不幸,統統等閑視之。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以幽默之態度對待苦難,苦難奈我何?
蘇東坡之所以光耀古今文壇,是一粒沙,經千萬滴淚水的浸泡;蘇東坡之所以偉大,是鳳凰浴火,涅盤重生。這里沒有傳奇,也不是宗教,有的就是磨難與淚水。當我們議論他的詩詞多么雄渾壯闊的時候,當我們羨慕他將苦難行走成人生巔峰的時候,就應該去想一想他的人生,以及他對待人生的態度。
苦難不會垂青于誰,苦難自然也不會為誰繞道而行。在苦難中淪為庸常之人,不會被贊頌,不會載入史冊,也不必被苛責。視苦難為日常,并在苦難中日漸豐滿、日漸強大的人,一定不是尋常人。必將會被后人記住。
蘇東坡就是一個不同尋常之人。
后來,在另外一個場合,我又遇見了那個漂亮的大眼睛。她仍舊記得上次的話題,她問,老師,你心中的蘇東坡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沉吟了半天,我到底還是無法給出一個答案。于是便問她,你還是認為蘇東坡是一個打不死的小強嗎?她認真點點頭。是的,無論詩文還是他的精神,都不會死掉。
小強之所以不死,是源于內心的強大。
含著淚在笑。笑著,笑著,就陽光燦爛了。
含著淚笑的人,內心一定盛滿了陽光。
下次再見到那雙漂亮的大眼睛,我會告訴她。我心中的蘇東坡,是一個心懷陽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