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經常在網上擺弄點文字,但是,我與網絡文學是相對絕緣的。
當然,這是個認識問題。如果說網絡文學就是在網上呈現的文學,我是不認同的,因為任何文學都可以擱在網上。網絡文學的通常界定,除了在網絡上的形式呈現之外,還有個內容的區別。它受制于點擊率,沒有點擊率就沒有生命。所以它的容量很大,三五百萬字是小意思,每天更新五千到一萬也屬正常,至于內容自然以獵奇、玄幻、言情、穿越之類為主,只有始終吊足讀者胃口,讓讀者欲罷不能,才能從浩瀚如海的網絡平臺上殺出重圍,贏得一線生機。
搞網絡文學是很燒腦的,也是一個切切實實的體力活兒,那只能是一個年輕人的平臺。
我知道一些相對出名的網絡文學網站,什么起點中文、榕樹等等不陌生,但是真讓我看里面的小說,我看不下去,腦神經跟不上,再說也耽誤功夫,包括像封神一般的《明朝那些事兒》,我也不是在網上看的,而是每晚睡覺之前聽音頻的,催眠效果挺好。
《雪中悍刀行》聽說過,內容不了解,如同之前的《慶余年》,也是看電視才知道一些內容的。不了解有不了解的好處,這樣看電視的時候還能有個好奇。結果不看不知道,一看覺得這個電視劇還真不錯,一如之前的《慶余年》。
說它不錯是因為我結結實實地追劇了,三十八集三四天看完的。故事有頭有尾,雖然只是第一季,但相對完整,自成篇章。故事本身情節也環環相扣,懸念叢生,穿插了權謀、爭斗、復仇、情變等等,雖然天馬行空,也還合情合理。尤其是演員的表演貼切到位,幾乎把一個云山霧罩的玄幻劇演繹成了個武俠正劇,讓我們幾乎重新找回了金庸的感覺,且放得更開,走得更遠。
我還算喜歡看金庸電視劇,但小說大概只讀過一兩本,文筆流利,古典詩詞的功底也不錯,套用一些歷史的邊角料仿真做得很好,尤其以“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理念貫穿始終,又讓文本跳出了純武俠的范疇有了道德高度,在當時的武俠小說中當屬翹楚。不過,金庸原著我讀得不多,倒不是如李敖般一方面壓根不看,另一方面還刻薄擠兌,我的感覺就是讀個一兩本就行了,其余的除了情節不同之外,在文學性來講,是沒有多少突破的。
金庸迷可能不會認同,現在金庸擺得很高,又是大俠又是大師的。但不管怎么講,他還是和魯迅、沈從文、張愛玲是不同的,倒不是能力問題,而是指向性問題。文學不是他單一的訴求,有人認賬才是硬道理,所以他的市場化氣息很重,必須要迎合讀者,否則報紙就辦不下去。金庸的時代沒有網絡,其實金庸武俠的與當下的網絡文學接近度很高,只不過他是報紙的更新,而《雪中悍刀行》之類是網絡的更新。同樣金庸的內容很多,想象也很瑰麗,一個人寫十五本大鋪頭長篇小說對于嚴肅作家來說是很鮮見的,魯迅想寫一本都沒能寫完,錢鐘書《圍城》之后的第二本《百合心》也沒有寫完,不是他們不勤快,是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標準,而且不寫也沒有人非要催促他們。
金庸以及當下的網絡小說只需要把故事講好能吸引人就行。既然內容太多,讀得太辛苦且沒什么必要,那何妨看看電視劇?濃縮一下,三五天就能結束,效果可能不亞于讀原著,甚至還有意外的收獲。
金庸的系列武俠拍得都不錯,黃日華版的《天龍八部》和《射雕》,古天樂版的《神雕俠侶》,無論是情節的裁剪,演員的演繹甚至音樂的選配都非常好。在金庸武俠的推廣上,電視劇比小說貢獻要大得多。
《雪中悍刀行》也是,此后,將會有更多的人知道這部網絡小說,也會有更多的人會關注它的第二季、第三季。
它太吸引人了。
這個故事發生在什么時候并不重要,你大可以往任何一個離亂王朝期間去套,說春秋戰國行,說南北朝也行,說五代十國更能更貼切,藩鎮割據能對的上;有人說他當屬宋遼并立之際,皇室姓趙唄,加上北莽大約就是遼國什么的。當中提到了黃巢、王仙芝、大祚榮,都是歷史上的真實人物,可是也都架不住推敲。再說,中國歷史就是分分合合,這樣的背景沒有任何區別意義,無需考證。真要是放在某一個準確的時間段里,反倒有所拘束,比如金庸寫《碧血劍》,生生說袁崇煥有個兒子,就不對了,雖說是小說創作,但不能明顯作假,哪怕處于善意也不大妥當,所以我說,《雪中悍刀行》放得更開,你管他什么朝代呢?哪個朝代都可能有這些事兒。
黑格爾比較輕視中國的歷史,以為中國從本質上看是沒有歷史的,它只是君主覆滅的一再重復而已。任何進步都不可能從中產生。當然這只是一家而言,多少戳了我們的痛處。問題的另一方面恰恰是說明了中國歷史上君主覆滅與更新占據了很大的比例,也演繹了太多的精彩,蓋過了其他所有。當皇帝的要守住自己的政權,綿延子孫,所以眼里容不得別人做大做強,什么推恩令、杯酒釋兵權等等就是在清君側;已經做大做強的要守住自己的榮耀和利益,只能繼續強大,對于君權形成震懾,讓皇帝有所忌憚。這樣會導致兩個結果,一個是維持了權力的均衡,最好還有個第三方勢力,三角形的穩定性還是比較受用的。比如君主、外戚和宦官就是很常見的三方平衡,兩漢是這樣,明朝也是這樣;二是火拼,刺刀見紅,你死我活,比如司馬昭直接就把曹家皇帝殺了,趙光義和朱棣直接把侄兒逼迫得不知死活,都是這回事。徐驍不可怕嗎?當然可怕!坐擁有三十五萬鐵騎,有三鎮的地盤,有開槍拓土之不世之功,位極人臣,無論他本人是否有造反的意愿,對于君權的威脅是必然的。文彥博打壓狄青,趙構殺岳飛就是這個道理。徐驍既是人屠,自然不會甘心交出權力,而且要守護住權力,名正言順地守護住權力,那么討要一張世襲罔替的詔書是個不二的選擇,既體面又實惠。同時他還得防止手下人的奪權,兩個兒子,一個天性單純不足以繼承,還有幾個虎視眈眈的義子,既是肱骨,又是威脅,自己在世自然不會僭越,一旦離世,兒子還能不能繼續有效領導是很難保證的。所以,電視劇一開始的徐鳳年的三年游歷就是在磨練他,讓他一面身處廟堂至上,又親歷江湖之遠,逐漸成熟、強大,構建自己的政權班底,終成鐵腕人物。
徐驍很辛苦,步步設局,時時掌控,讓小兒子遠離權力中心,等于宣告徐鳳年的唯一繼承權;讓大女兒聯姻江南世家,讓二女兒精研學問,剔除天下對于他們所謂蠻夷的偏見,表明了他們對于儒教的尊崇,自覺進入儒教的政教體系,一如康熙祭祀孔廟,就是擺個姿態,而誰都知道滿清是信薩滿教的。
想法很好,做起來不易,代價也不小。徐脂虎遠嫁江南并不幸福,徐渭熊高冷孤絕,徐龍象遠離富貴,都是在為徐鳳年鋪路。而徐鳳年則更是永遠走在被追殺的路上,西楚的人要殺他復仇;朝廷要殺他讓徐驍后繼無人,削藩成型;皇室子弟要殺他,以期天下大亂,乘亂而起;即便對他感恩戴德的呵呵姑娘還是要殺他,以免他被他人所殺。盡管有劍九黃、李淳罡這樣的人物保護他,也未免有疏忽的時候,自己不強大,很難破繭成蝶。就是在一路游歷好一路追殺當中,他原本很高的天分在對待具體的人和事件當中得到了施展和磨練,也收獲了眾多的認同,尤其是寧峨眉等軍方人士的誠心俯首和靖安王的不敢小覷讓他真正走向權力巔峰近乎天下歸心。徐鳳年不是扶不起來的阿斗劉禪,而是殺出一條血路豁然開朗的秦王李世民。
當然還有武術,畢竟這是一個武俠劇。他起初是不打算學武的,況且他的家世能否保他安全不是學不學武所能擔當的。但他還是學了,原因很簡單,就是要挑戰實際上的天下第一王仙芝,為的就是老黃。第一季沒寫他練到什么程度,大約也算高手了吧,不過應該還不是絕頂高手,要不然后面就沒法繼續。從金庸開始,哪個武俠劇的主人公不是天下第一?不過,從一個心念王圖霸業的人來講,這似乎是一個相當率性的行為。在那個年代,君臣主仆之分向來涇渭分明,世子為一個馬夫而奔走六千里,不惜苦練武藝,是缺乏理性的。如徐驍在下殺手時是沒有任何顧慮的,他的死士們就是為死而生的,他的老兵可以為了徐鳳年離開青州,全家赴死,眼都不眨一下。這是作者讓徐鳳年超越時代的地方,他就是可以善待馬夫,善待老兵,善待姜泥,善待青鳥等等,這是作者植入式的幻想,讓徐鳳年有了現代意義,也讓他終究超過徐驍超越時代。
電視劇當中,徐鳳年有一個幾乎是口號式的宣言:我偏偏要兩全!所以他付出了超過徐驍預想的磨難和代價,也隱隱為之后埋下了太多的不確定因素。這又是一個當代意義現象學概念,一如“哪吒我命由我不由天”,真的很動人。骨子里是對于自由的終極追求,是對于生命力的可親可貴,是個體人格的不斷求索,具有相當的啟蒙意義。冷艷的南宮仆射和青鳥偶爾也會露出嫵媚的笑容,就是一個無意的不自覺行為,她們正在蘇醒。
我不想把一個通俗的武俠劇往嚴肅里貼近,但是武俠里的確有哲學意義,包括這個電視劇。諸如什么幾品高手幾重境界,還是頗為有趣的。各種武學的汪洋恣睢,容易讓人想到老子的至圣無為和莊子的奇思妙想。學武之人最高境界是飛升,就是試圖自我實現,當天門即將打開之際,兩大高手又心照不宣地停手,還是不愿意打破現有的均衡。中國儒家里發展兩漢時代推崇的“天人合一”和“天人感應”,幾乎都是武學家的夢幻,頂尖高手似乎都接近到這一層,那幾乎是他們的終極所在,他們不可能逆天而行。至于那個什么軒轅為了女兒讀書讀成了高手,自信地說出了“讀書也能讀出天象界”,又似乎只能用禪宗頓悟來開釋。這個網絡作者其實不僅僅游刃于歷史常識,也是有著相當的哲學修為的。我們如果跳開純粹武俠和情節,還是有些別樣的感觸,盡管作者可能未必作過這樣的延展。
還是得感謝那些演員,再好的預設都是通過演員來生成的。有些電視劇一打開就想關只能怪演員,倒胃口。這個劇里的演員演得也真好。胡軍演的徐驍老謀深算故作粗魯,侯長榮飾演的張巨鹿的城府和不甘都是戲骨風范;張若昀的外表紈绔心思縝密幾乎沒有一絲違和;李淳罡的不羈,王仙芝的強大氣場都是閱盡世間繁華的通透豁達;小姜泥再也不是《小歡喜》當中的喬英子了,演出了通常少女的爛漫和一剎那的憂郁和小大人的感覺;嘻嘻哈哈的老黃從油膩大叔捉魚摸蝦喜歡搞惡作劇到一諾千金的劍客,敢于毀滅也不丟失心中執念讓人唏噓不已。他端坐城墻,力竭而死,臨終一句:給少爺上酒,相信是很多的人意難平。姜泥和徐鳳年分別之際,互送神符和佩劍,李淳罡一句:你們倆都是敗家的,四兩撥千斤,近似于歐亨利小說《最后的禮物》那般感召力。
這部電視劇是網絡文學和現代媒體的相互成就,小說因為電視劇為更多人知道且受益,電視劇因為小說而走向高位,尤其是演員在成就電視劇的同時,更多的是成就了自己。編導深諳其中道理,挑合適實的劇本,用最好的演員,通過精良制作,從而走向觀眾,也走向成功。
我們通常會說武俠就是成年人的童話。這話看怎么理解,即便真是童話,也可以啟人心智,愉悅于人。面對并不大主流的網絡文學和翻拍的電視劇,我們還是不要老糾纏什么可信度有多高,斥責為胡編亂造,板著一張臉。偶爾看看,再綿延一些思緒,也可以理解為想象力的放飛,智力的挑戰,哲學上的探討,也有人性的反思,都是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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