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一座小木屋。

我一個人守著一盞燈火，手捧一冊古籍，讀司馬遷，讀他的《報任安書》。讀他的凄苦，讀他的屈辱，讀他所遭受的磨難。心情，無論如何都難以平靜。站起身，推開窗子，望著外面那幽邃的天空，澄澈的夜。

屋外，一片郁郁蒼蒼的樹木，一條宛轉曲折的流水，幾朵閑花，一叢一叢野草，應該還有蜷伏在夜色里的鳥鳥蟲蟲，在暗夜里靜默的靜默，潺潺的潺潺，發呆的發呆，入眠的入眠。

好一個安詳靜謐的夜晚。我卻深陷《報任安書》的文字里，難以自拔。

“故禍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傷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詬莫大于宮刑。刑余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

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黨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

一篇愁腸百轉，痛徹心扉的文字，讓我們于幾千年之后，再度走進司馬遷的內心，去感受他那被羞辱，被摧殘的悲憤與悲涼，絕望與希望，妥協與抗爭。

司馬遷出生于貴族世家，理應有一個平坦的仕途，一個美好的未來。卻因為一次仗義執言，盡一個太史令應盡之職責，卻因此惹來殺身之禍，被入獄，被宮刑，被羞辱，被摧殘。所以，他無法接受又無可奈何。他無時無刻不輾轉反側，“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讀司馬遷這一句句被血淚浸泡過的傾訴，一字字泣血帶淚的吶喊，何人不為之動容，何人不被深深刺痛呢？

我們很難去感同身受，但是可以想象得到司馬遷那種生不如死的苦痛，那種忍辱偷生的恥辱。在《報任安書》里，他痛心疾首地訴說著內心的憂憤，想活而無尊嚴，想死卻心有不甘的百般煎熬，百般掙扎。“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于義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仆雖怯懦，欲茍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縲紲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茍活，幽于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縱觀中國歷史，遭受如此羞辱如此苦難的，司馬遷應該算是第一人。遭受百般羞辱卻不甘沉淪，歷經苦難卻曾不絕望，于深重苦難之中，編纂了一部光照千秋的《史記》，這也應該是不多見的。

就像歷史上許多偉大的人物一樣，飽經磨難卻百折不撓，千辛萬苦終成正果。如此之人，才是非常之人。正如司馬遷在《報任安書》里所歷數的那些人物，哪一個都是飽經苦難，每一個又都是一顆顆璀璨的明星。“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西伯（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讀書至此，我們或許就理解了司馬遷，理解了他忍辱偷生的苦衷，理解了不被沉重苦難所埋葬的原因。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司馬遷不想因為奇恥大辱就無顏于世，不想因為苦難深重就選擇一死了之，或是以死抗爭。他認為，人的一死是有多種選擇的，也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即便選擇了死，也應該轟轟烈烈像一個英雄一樣倒下，而不是像一個可憐蟲那樣死于無聲無息，死于人的口舌之下。所以，在多災多難之中，司馬遷選擇活下來，隱忍茍活。

因為隱忍，因為茍活，司馬遷讓苦難成為了一首可歌可泣的詩篇。

能夠將苦難行走成詩的人，絕非平庸之輩，一定是內心無比強大而又光明磊落之人。所以，司馬遷才將歷史上那些杰出人物作為人生之楷模，并效仿之。幽于糞土之中卻成就了一部文學、史學巨著。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舉凡那些有所成就者，沒有誰不是飽經風霜飽受磨難而又愈挫愈奮，遇挫愈強。將坎坷走成坦途，將荊棘叢生，走成遍地花開的人，才會是人生贏家。

所以，我們不必畏懼苦難。

見慣了冷暖，才能夠波瀾不驚；經歷了生死，就能夠臨危不亂。從苦難中走出來的人，才能夠做到冷靜如冰，堅硬如鐵。不去經歷顛沛流離之苦，不經歷生離死別之痛，杜甫或許就無法寫出“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那樣經典的傳世之作。沒有一次次被罷黜，被流放的經歷，蘇軾或許就不會有那么多讓人感懷，讓人唏噓的詩詞。不經歷生離死別，沒有國破家亡的刻骨銘心，或許就沒有我們所見到的南宋詩人李清照，就不會有“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振臂一呼。就不會有元代張養浩“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那靈魂一嘆。

苦難可以摧毀一個人的意志，淪落成一具具行尸走肉，或者埋葬一個人生的希望，讓人生不如死；苦難也可以淬煉一個人的靈魂，深邃一個人的思想，使其巍峨如山，優美如詩。

不是所有的苦難，都能成詩。不是所有的詩人，都能承受苦難之痛。經受苦難，讓苦難成詩的人，定會不朽。于苦難中涅盤的生命，無價。

沒有人喜歡苦難。可是苦難往往與我們不期而遇。我們別無選擇，面對或者逃避。很多時候，我們逃無可逃，只有面對。就像野草，千鈞巨石壓頂，仍能從石縫中鉆出來，成就一抹新綠；就像那樹木，一場無情山火過后，仍能從那斷樁殘枝生出嫩芽，明媚一季春色。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就是苦難的價值，這就是生命的意義。

所以，我們愿意用崇敬的目光去敬仰那些讓苦難成詩的人。

窗外燈火閃爍，天空浩渺無際。我掩卷沉思。我們的民族自古就多災多難，但我們的民族每一次都能于絕境中崛起，從苦難中涅槃重生。那是因為我們從來不缺少埋頭苦干的人，拼命硬干的人，為民請命的人，舍身求法的人。每到民族危亡之際，總會有人挺身而出，拯救人民于水火之中。所以基辛格在他的《論中國》里面才感嘆道：“中國人總是被他們之中最勇敢的人保護得很好。”

我們從來不畏懼苦難。古人曾有語云：多難興邦。

守著一盞燈火，我閱讀屈原，閱讀嵇康，閱讀杜甫，閱讀辛棄疾，閱讀李清照，閱讀譚嗣同……閱讀苦難，閱讀讓苦難成詩的人。

天空一片璀璨，大地澄澈如畫。